大四那年寒假,我无意间翻开母亲的枕头,一把老式铁艺剪刀赫然入目。我内心一紧,握着剪刀冲到母亲面前。“妈,你怎么枕着剪刀睡?”
正在洗菜的母亲立即起身,一把夺过剪刀,愤怒地回道:“不准动我的东西,我放那里自然有我的道理!”
我对母亲的行为很疑惑,直到从邻居那里听闻,不久前小镇上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受害者是独居老汉,曾跟母亲一起在啤酒厂打零工,被缺钱的街痞夺了性命。
我劝母亲过完元宵节跟我一同去我大学的所在地,母亲说她走了,五号就没人看了。离家前一夜,我再三劝母亲与我同行,她突然暴怒,打断我的话,一头扎进卧室,再也没搭理我。
次日,母亲又像什么都没发生過一样,给我备好行李,将我送进火车站。火车启动的那一刻,母亲带着风霜的鬓发随风扬起,她娇小的身躯彻底消失在车窗外。我们子女三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母亲,只有五号一直陪在母亲身边。五
在忙忙碌碌中,转眼又是4年。弟弟读了博士,妹妹留在国外继续读研。我们三个商量好,谁有空谁就回家陪母亲。每次回家,我们都能明显地感觉到,母亲比上次见时更老了。
和母亲一同老去的还有五号,一身漆黑的毛泛出浅黄色,虽然叫声依旧响亮,但行动远不如之前敏捷。
唯一没变的是五号见人就咬的习性。小到两岁的孩子,大到我九十岁的姥姥;远到邻居家的亲戚,近到我的堂弟、侄子。所有的亲戚齐聚我家,逼母亲将五号送到高速路口丢弃。母亲理亏,但气壮如牛,将亲戚纷纷骂出门。
还有一些被咬的人,拿着大铁锹当着母亲的面要拍死五号,母亲立即冲上前去又赔笑脸又赔钱地点头哈腰,只为保住五号的性命。
又过了两年,我步入婚姻殿堂,成为母亲,借着看外孙的名义求她来我身边帮忙。我花了一笔钱把五号托付给一个邻居暂时喂养后,母亲终于来到我所在的城市,和我住在了一起。
我带她看大城市日间的繁华和夜间的灯火,每晚给她端洗脚水,抱着儿子跟她聊天。但母亲始终把自己当外人,凡事拘谨,我老公在家时,她连上厕所都不好意思。不出一个月,母亲就开始天天念叨五号,吵嚷着要回老家。我突然有些讨厌五号,如果没有它,母亲指不定就留在我身边了。
2018年秋天,我决定带着两岁的儿子和刚满百天的女儿回娘家,陪母亲住几个月。母亲异常高兴,推掉所有的麻将局,每日帮我带孩子,洗碗做饭洗衣服,忙前跑后。
母亲开始丢三落四,一整天里的很多时间都在找剪刀、针线、尺子之类的小东西。菜时常煳在锅里,五号时常忘了喂或喂了又喂。
2019年1月,五号懒洋洋地躺在冬天的阳光里,它不再像往常一样看见陌生人就狂吠不止。它的食欲减退,一顿比一顿吃得少。
我隐隐地感到,五号可能要离开这个家了。六
一天下午,五号突然从狗窝里艰难地跳出来,在即将消散的冬日阳光里,后腿像筛糠一样抖动着,拉下星星点点的大便,又艰难地爬回狗窝蜷成一团。
第二天凌晨四五点,西北风灌进窗户如鬼泣一般,室外结了厚厚的冰,五号断断续续地吠着。我忍不住轻声呼唤母亲:“五号可能不行了,我们给它寻个离家近的地方吧。”母亲答:“我早选好了,在我每天带它散步经过的大桥下,晒不着淋不着,还没人下去打扰。”
早上,母亲平静地对我说:“五号走了。”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悲伤。我想去看五号最后一眼,母亲说:“我已经用布把它包好,放进泡沫箱里封起来了。”
母亲给牌友老黄打电话,不出十分钟,老黄骑着电动三轮车接走母亲和五号,向离家不远的大桥驶去。半小时后,母亲面色如常地回到家。
妹妹听闻五号离开的消息,在电话里号啕大哭。
几日后,我偶遇老黄,他问我:“你妈那天回去后没再哭吧?”我愕然。他接着说:“你妈在大桥下一边挖坑,一边哭,眼泪顺着风横飞。”产假结束前,我再次恳求母亲去我所在的城市生活。母亲已没有五号当借口,但她还是拒绝了我。弟弟也已成家立业,央求母亲去跟孙子共同生活,母亲依然拒绝了他。
离家前一晚,我再次要求母亲和我同行,并生气地质问她:“三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谁能赶回来照顾你?”
母亲突然暴怒,扯着嗓子、红着眼吼:“五号陪了我十五年,每天看家护院,没人敢来欺负我。你们三个有什么用?读大学后陪过我几天?现在成家了,有孩子了,个个让我去。去干什么?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还得照顾孙辈们的屎尿屁。我哪里都不去,谁都别再叫我!”
我想反驳,却无言以对。
时至今日,母亲仍一人独居。她白天打麻将,晚上不再遛狗,也不再散步,只是静静地坐在门口五号曾经待过的树桩下扇扇子乘凉,等到打盹时,径直回屋睡觉。
我们隔三岔五给她打电话,很多时候电话那头响起的只有同一句话:“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您稍后再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