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挣脱:“我说过,江水柱死了,我的目的达成了。接下来我会去哪里,我会怎么样,又有什么要紧呢?”她走进了江里,水漫过了白裙子,浸湿了她的小腿,她抬起头,仿佛看到了月亮,轻声念道,“教我弹竖琴吧,我会在黄昏的甲板上弹奏,弹着弹着,我弹出海风和星辰,我弹出直布罗陀和马六甲海峡,弹着弹着,我弹出你当时的微笑。”
乔乔热泪盈旺,看着她与浓雾融为一体。
他站了很久,等到月亮被云层完全遮住,才转身往回走,走了一步,他站住了,呆呆凝望着前方,大堤的那一头,站着他失踪已久的妻子。她穿着一袭红风衣,大眼睛在黑夜里熠熠生光,黑发飞舞,就和他幻觉里的一模一样。
“你是真的吗?”他揉揉眼睛。
“乔乔,我是真的。”她说。
他的脸上失去了表情:“你不觉得应该跟我说些什么吗?”
乔乔和他妻子坐在车里。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呆呆地看着江水。乔乔也没再追问,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流浪的少年也可能是少女。
“那年我十四岁,无家可归,女孩总得保护自己,我把自己打扮成小男孩的样子,剃小平头,穿宽大的衣服,讲话粗声粗气。没人看得出来,小燕也以为我是男孩子,我不是想骗她,只是觉得这样很好玩。大家都嫌弃我是流浪儿,只有小燕不在意,她教我弹吉他,给我念那些好听的事,说好玩的故事。那些年我头一次觉得,我有了一个朋友。可是,我害死了她。
“江水柱的货是我发现问题的,包装破了,露出了蜜饯、乌梅。我们把包都拆了一遍,发现所有货都被换成了不值钱的东西。江水柱急得发狂,一直联系卖家,对方关机了。他呆呆坐在船上一整天,面色铁青。我就小心翼翼地问他:老板,现在怎么办?他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说没关系,可能会提前开航。我又问:那我要下船吗?他抬头看着我,神气有些怪,说,你想呆就呆着吧。又加重语气说了一句,这件事别说出去。”
“你是说,他是故意的?”
“汽轮机早上还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进水?他明知我在船舱里,却锁上了门,他怕我会说出货被换过了,让他拿不到保险金。那晚我抓到一块木板,被一条船救了,小燕却不见了。我回A市,每天打听她的消息,一直杳无音信,江水柱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我失去了所有目标,只好继续流浪。从那时我开始用小燕的名字,因为我想连她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然后就遇到了我。”乔乔说。
“然后就遇到了你。”她重复,“和你一起生活的四年,是我人生最开心的日子。我以为这一切可以继续下去,直到那天,我出去买冰糖,在街上看到了那个人,他发福了,神气也变了,可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江水柱,害死我朋友的仇人。我跟踪他到了观音庙,偷听他发愿。他跪在那儿一直说,求菩萨原谅他,被他害死的人不要再找他。他提到我,还提到了何璧。于是,我就有了主张。”
“封勒索信是你寄的?那弩箭……”
“也是我买的。我约他在黑塔上见面,带了弩箭埋伏在山坡上,可是没想到,你会出现在塔上,还被江水柱疯狂攻击,我慌乱之下射出了匕首,却没有射中他,我亲眼看见你捡起匕首刺了他,看到他摔下塔,我立刻向树林跑去,在树林里,我遇到了小燕……”
接下来的事,不需要她说下去,乔乔也能想象,那个阴翳的树林里两个女人时隔十年的再度相遇。她认得小燕,小燕也认得她,即使她不说话。乔乔闭上眼,想象自己是盲人,去感受她的气息,他闻到了沙漠里蓟的味道。
应该没有多少时间让她们叙旧,她告诉马小燕发生了什么事,马小燕问明了三封信的内容,让她先行离开,自己去山坡拿走了弩箭机关。本来仍可平安无事,可是她俩都没算到一点,乔乔竟然是当年那个保险业务员。当时马小燕为意外提前做了一点准备,她擦掉了弩箭上的指纹,按上她自己的。她接近江水柱的尸体不是要取走贴标,而是为了在贴标上印上他的皮肤组织。寄完录音后她立即出走,因为她知道,如果被警察找到,就会证实录音里的手法是她做不到的。
她是这样的女孩啊。
“我们现在怎么办?”乔乔问。
“回家。”
他看着她。
“我想雪梨和诗诗了。怎么,你不回?”她支着额,与他对视。
“回。”乔乔发动车子。
结尾
以后的日子还和以前一样。小燕依旧是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妈妈,把家里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乔乔还叫她小燕,习惯了就很难改口。小燕还是喜欢坐在泳池边给雪梨和诗诗讲安徒生童话。乔乔站在露台上,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还是会一起微笑。月光依旧照在水面上,有些事好像从没有发生过。可是乔乔知道,有什么永远改变了。
安徒生童话里面有这样一句话:人生不是一出悲剧,就是一出喜剧,人们在悲剧中灭亡,在喜剧中结为眷属。
眼下这种情况,他不知道是悲剧还是喜剧,就像他不知道那个晚上走进海里的女孩(他更希望那是海),她脸上的神情是悲伤还是平静,或者是流着泪微笑?也许她宁愿接受这样的结局,因为她拒绝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