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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畔(第九章)(3)

时间:2022-03-2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小乔师傅又轻又狠地说:“你得罪了她,我连锅炉都没得烧了。”

    玉枝也又轻又狠地说:“就跟我们娘儿俩指望你那二十八块钱似的。”

    小乔师傅猛一阵伤心。他起早贪黑烧锅炉,人烧得跟个铁匠似的黑,这不是他的过错,他又不是存心没本事,他又不是故意地别无选择地做锅炉师傅,他更不是有意每晚上坐享玉枝的二两酒一盘腊猪脸半夜呢喃。他早就有意明媒正娶她的,她总是推三阻四。有时她酒性正旺,在他怀里对他耳语,把一个存款数字咬在他耳垂上,把酒醉的热烘烘欢笑吐进他的耳朵眼,那个存款数字一月月一年年稳稳上涨,玉枝暗暗地用那钱在搭一个巢穴,为了将来他不必再做这个没本事的人才做的锅炉师傅。玉枝充满酒味的喘息把那个如蘑菇一样迅速成长的数字送进他耳朵眼时,他就想,脸皮厚一厚,把各种官太太们的话扛过去吧。

    他这时对玉枝说:“也得管管你儿子了,真是野得不像话。”

    玉枝还是那样子,下巴很犟地向一边挑去,嘴里却喊起自己儿子来:“你给我回来!……你回不回来?不回来我告诉你爸爸去!”

    花生这下乖顺了。他母亲在他成长的年月里,从来不告诉他父亲究竟怎样了,只说他是个英雄,人人都怕的一个大英雄。花生的记忆中,他曾经和母亲接受过一群群军人和老百姓的敬礼、献花,接受过一捆捆的水果罐头和肉罐头,这都跟父亲有关。他一点点长大,从来是不加追究地相信父亲主宰着他的生活和命运。他的吃穿不愁的生活和命运。父亲跟小乔师傅不同;他用不着每天亲临、时时出现,但他供他吃、穿、上学,这比他同学那些以打骂教训亲临,以搓脚丫打嗝放屁出现的父亲强太多了。母亲玉枝从花生四岁以后就再也没领他去过父亲的病房,因而花生心目中的父亲十全十美,无懈可击。花生不知神灵为何物,假如他懂了这概念,父亲便是神灵。那种无所不在,万能的存在。

    花生最初出现在56医院的孩子王国时,正是天天让记者追着跑,相片登了小报登大报的时候。孩子们最开始用玩具和零嘴讨好他,他不以为然,从全省全县送来的玩具和零嘴比孩子们上供的优越多了。花生五岁开始就做了孩子王国的统帅,他的拳头、牙齿、不怕疼的特性,加上他父亲指挥能力的遗传,使所有孩子们常常呆瞪眼睛等待花生下指令。六岁时花生就非常忙碌,挥师孩子们东进,偷桃园的桃子,或率军南下,撬太平间的门,将尸体们摆成“政治学习”或“大会餐”的队阵。

    花生在全56医院只服帖一个人,那个轻盈洁净的护士万红。偶然他跟她遇上,她总会说:“花生吧?……这么高了!越来越像你爸爸了!……不认识我啦?我是万红阿姨啊!”

    他恭恭敬敬点点头。她从上到下地打量他,笑眯眯的目光如同核桃池秋天的水,软和而悠缓地浸过他的脸、脖子、手指缝。他会感到自己半张着的嘴里露出的门牙大得过分,赤着的脚丫缝塞满污黑的泥。他浑身受罪地站在她对面,却并不愿马上结束这场邂逅。她会说:“你跟你爸爸太像了!”有时她手里端了饭盆,假如恰好食堂卖咸鸭蛋或茶卤蛋,她就把它们塞到他手里。他从来连说“谢谢”的力气也没有。

    有时她会说:“你爸好想你哟,叫你妈带你来看看他吧。”

    因此花生便觉得叫万红的护士是帮父亲跟他和母亲联络的,负责传话带话的。但母亲听了万红护士带来的话,又总说:“忙得很哟,等空了嘛。”

    万红护士还会送他一支金光闪闪的钢笔或塑料封皮的笔记本,跟他说:“拿着,你爸叫你好好读书,啊?”

    有次他和他的孩子臣下们偷了产科的标本—几个装着胎儿的瓶子。他们撤离时正迎面撞上她。她说:“站住。”所有孩子像没听见,四下跑去,只有花生一人站定在毒太阳里。她问他书包里藏了什么。他理屈地沉默着。她问可不可以查看一下。他沉重地点了点头。她从书包里翻出那个封存在玻璃瓶里的胎儿,对他说:“把它送回去。”他便照办了。然后她领他去买了两根冰棍,手抚摸着他被太阳晒枯的头发,说:“以后可不能拿医院的东西了。你爸晓得会生你气的。”他唆吸着冰棍的清凉甘甜,点点头。她清凉的抚摸持续了半分钟,他焦煳的头发在唆吸那抚摸的清凉甘甜。

    花生被母亲拎到山坡上,还在蹬腿划拳地抗议。花生不完全懂母亲和小乔师傅之间是怎么回事,但他冥冥中觉出母亲的贱。让谁都敢作践的小乔师傅作践,等于邀请天下人都来作践她。

    山坡上的树林子挂满衣服。人们都换上了干衣服,在吃压缩饼干。

    人们总觉得如此的壮烈时刻少了点什么。有人突然悟过来,喷着尘土般的饼干渣说道:“陈记者没来!”

    对呀,陈记者是不可缺少的。他那一口标准官话会使这场行动浪漫庄严,让它超越县份、省份,变成国家级大行动。

    有人说最后一次见陈记者是在那座塌了的食堂里。他去食堂找些能做夜餐的食物。他在夜里写文章得不断地吃油炸花生米和罐头凤尾鱼。他也常去食堂要些黄酱和生黄瓜、青葱。

    “坏了,假如他正好摸进地窖去找黄酱坛子的话,那肯定淹在里头了!”司务处长说。

    秦政委一听便向人们做了个召唤的手势:“跟我来!”

    人们都说山上老老小小外加二百五十一名伤员吃喝拉撒全靠秦政委做主。秦政委怎么也得硬硬朗朗的,万一回到洪水中去寻找陈记者,有个三长两短咋得了?!一时间一群人扒下刚换上的干爽衣服,扑入混沌的大水。

    大水之上,教堂主楼的钟楼如灯塔一般耸立。脑科病房地势稍高,上面那个早被定为危险建筑的小阁楼仍浮在水面上,给四面八方的浪头打得嘎吱作响。

    谁也没听见从小阁楼上传来的万红的呼叫。他们“呼啦呼啦”地向食堂游去,不时用手掌卷成喇叭筒,罩住嘴巴四下叫喊:“陈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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