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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畔(第九章)(4)

时间:2022-03-2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人们在倾塌的食堂附近发现了陈记者。他抱着一个碗柜,总算没给大水吞没。但他面色跟洪水的颜色一模一样,眼也合上了。

    他在山坡上最好的一顶帐篷里醒来,嚅动着麻木的嘴皮子,说了句什么。人们没听清他的话,相互紧张地对视着。他便加大些音量。人们这回听清了。他在说:“别管我,快去救其他伤员!……”

    有人告诉他,所有人都在,请他放心。

    “别管我……去,走开!去救……救其他同志们!我……我不要紧!……”

    几个女护士相互搂着,落下眼泪。她们想,眼下能听到这句话的机会,基本没了。连伤兵们都越来越让她们心寒,什么英雄?!在战场上英雄了几个钟头,回来张口闭口就是“老子在前方打仗……”而陈记者多么不同,一个劲只说他自己“不要紧”。

    陈记者终于消耗尽了最后的体力,彻底昏迷过去。等他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

    他见人们都从一个桶里舀水刷牙。桶里装的是沉淀过的山洪,人们动作很轻,必须小心地避开桶底的黄色淤泥。他说:“你们……怎么回事?”

    一个伤兵转过脸,说:“我操,陈记者你可算醒了!”

    “我不要紧,”他眉头皱起,“去救其他同志……”他非常虚弱,话渐渐模糊在虚弱里。

    女护士们喂他稀粥。从洪水里只抢出来一麻袋米,熬了四锅粥,仅供伤员和孩子们吃。大米给山洪泡过,又是用沉淀的山洪煮的,粥带一点黄泥的腥气。陈记者咽下一口温热的粥,嘴唇好使唤一些,吐出的字眼也不再麻木。他说:“别管我,去救其他同志!……”

    秦政委双手背在身后,站在一边。他见陈记者的嘴巴躲闪着女护士递来的不锈钢勺子。他对身后的人说:“跟我来!”他同时已果断地扒下衬衣,露出带破洞的蓝色背心。

    大家懂得了,秦政委非亲自回到洪水里去,才能像陈记者一样英勇感人。可是人们紧跟着秦政委在洪水里游动时,都不太清楚他们在救谁。既然陈记者一再说:“去救其他同志!”人们认为无论如何再拼一回命,再救起什么来。他们在脑科的阁楼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张谷雨。万红脸色死白,正将最后几支葡萄糖输进他的静脉。没有输液架,她自己用手擎着输液瓶,人半跪半坐,两眼塌出两个坑。张谷雨的头枕着她的一条腿,喘息很浅。

    一看就知道万红两夜一天没进过一滴水一粒粮。她见人们过来,没有马上动作,只是用一个眼神表示了她的宽慰。她一手擎着输液瓶,额角上挂着一片编织精密的蜘蛛网。秦政委大声呵斥地表示对她的心疼:“咋个回事?啊?!给困在这里也不晓得叫一声?!……”

    万红想说,我叫了一天一夜,嗓子扯得血淋淋的,有什么用?但她什么也没说。她从张谷雨身边回到宿舍,取了四节电池,山洪已经下来。警卫班的紧急集合号音乱了几百人的阵脚,直接梦游到黑暗的大水中。发电机的马达停了,万红朝着密集的手电光亮叫喊:“张连长还在病房里,哪个给我搭把手,去帮着转移一下张连长?!……”风声雨声震耳,孩子大人的喊声哭声你应我答,没人听得见万红的声音。等她逆着人流,蹚着齐胸的泥水回到脑科时,所有伤病员已兵贵神速地撤得一个不剩。那位值班护士也不见了,跟一个男病号护送那个巨大初生儿似的脑瘫病号上山去了。

    万红只能将张谷雨背上屋顶阁楼。她一路踩塌了三四级被白蚁蛀空的楼梯,等她再冲下楼去取药品和器械时,整个脑科已是水下城郭。她摸鱼一般捉到五小瓶葡萄糖和注射生理盐水安瓿。她花了两小时才弄开注射室被水扭歪的门,并找到了一盒未启封的注射针头和注射器。最终她摸到了一瓶酒精,一只饭盒,又在张谷雨的蚊帐顶上找到一个打火机。她拆下楼梯的朽木板,架起一小堆火,用生理盐水煮沸注射器。她几次潜水去摸鼻饲管与混合营养液,但都失败了。她少年时养出的那点水性已给她用到了极限。

    万红被两个男护士架起。她说等这瓶输液结束再撤离,但人们像是根本听不见她。她见秦政委被四五个人围着,身上套着两个吉普车轮胎。她见他嘴巴动作又大又有劲,却也听不见他在讲什么。她想说:政委,你匀一个轮胎出来,张连长就有救了。但她在站直身子的刹那,视野沉入昏暗,随即所有的光、色、声完全熄灭了。

    万红后来得知秦政委把自己身上套的两只轮胎都给了她。人们把她渡到安全地带之后,才又拆卸了两只轮胎,用绳子将四个轮胎绑在一起,摆渡回去运输张谷雨。就在这个时候救援的大队人马到达了,直升机在几百尺的高度盘旋,引擎响得连几百人的欢呼都哑了。直升机越飞越低,螺旋桨在泥水汪洋上扇起浪头,浪头又乱又猛,七横八竖地劈向脑科屋顶的那座已成了平行四边形的阁楼。

    四个男护士眼睁睁看着开锅般的洪水把阁楼推倒了。那倾塌是悠然无声的,直升机的轰鸣使它的倒塌像翩然的舞蹈。他们见那堆旧木条载着张谷雨,给浪头推得东晃一下,西晃一下,可就是不沉没。其中一个男护士说:“狗日命大得很哟!”

    另一个人说:“换个人,早就死㞗啰!……”

    不过因为直升机的噪音嗡在他们耳朵里、脑壳里,他们都听不见别人和自己在讲什么。直升机突然抛出一条红布,上面有一行字:“向灾区人民致以深厚慰问!”

    男护士们一边七手八脚地搬弄张谷雨,一面看着那条布。

    “㞗!午餐肉才是真‘深厚’哟!”

    “还是‘灯影牛肉’吃起安逸,又轻!这些狗日的就晓得弄这些虚头虚脑的玩意儿!……”

    他们把张谷雨安置到四只轮胎绑成的筏子上。他们发现他眼皮紧闭,嘴唇微启,一个男护士说:“怕是死㞗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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