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一天夜里,大雨把人们下醒了。这样的大雨人们是认识的。人们知道它是怎样变成山洪的。大雨频率持衡,极有后劲地落着。似乎每一滴雨都是同样大小,同样的分量,不应该说它是落,而应该是发射。雨从天上被密集地发射到地上。可怕就是那份沉着,那是在告诉你,它的增援无限。
万红也醒来了。每星期她在护士值班室睡六天,星期日换另一个护士值班,自己回到宿舍就寝。宿舍的另外三个女兵此刻都在帐子里扇扇子,说下了半夜雨气温还不下降,蚊子一来就是一个阵仗,叫得跟敢死队一样,肯定要发山洪了。
万红很快已经跑进雨里。胶皮雨衣和雨帽被雨点砸得“突突”响。巨大的雨珠如同实心的,砸在她额上,肩上,脚背上,似乎要砸出伤来。
院子里的水已漫过脚踝,万红想,再有三个钟头水就会灌进脑科的走廊。
值班护士告诉万红,她刚刚把病房的窗子检查了一遍,全部关严实了。那个护士说完便回到床上去了。万红沿着走廊往前走。电力不足的灯光使她的影子十分浅淡。
走廊尽头就是那间小储藏室。门照例是开了个缝,日光灯管里的光几乎是铅灰的。没人的时候,万红始终叫张谷雨“谷米哥”。
她把他的帐子撩起,曲起两膝跪到床沿上,查看是否有蚊子钻进来。铅灰的灯光中,她仍然看到了两只。一只肥大的蚊子拖着紫红透明的大腹,扒在帐顶上。她一伸手,它蠢蠢地起飞,落在一个夹角。这下顺手一些,她两个巴掌轻轻一合,再打开,好大一摊血。一面打着蚊子,她一面轻声对张谷雨说外面雨有多大,水涨了多深,核桃池肯定是一片小小的汪洋。
没人的时候,万红总是说点什么给“谷米哥”解闷。困在动弹不得的躯体里,他一定闷死了。一个星期里的六天,护士值班室就是万红的宿舍。那里有个旅行小闹钟,是她父母从西藏给她买的生日礼物。这小闹钟在夜里每两个小时响一次。万红已经习惯了,一醒就精神十足,一倒在床上,立刻酣睡。她每两个小时起身,检查一下张谷雨的病房和他身上的各种管子,给他翻一次身。他是否睡着只有她知道。碰到他失眠,她就陪他消磨一阵,给他念念小说或诗歌。医院宣传科的干事非常帮忙,用宣传费订了《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让她拿去阅读。有一次骨科住进来四个伤员,翻车翻断了胳膊腿。那辆摔扁的黑色“红旗”被拖进医院,人们从车牌上的数字猜出那是大军区二号首长的车。四个伤员中必定有一两个是二号首长的儿子或女儿。他们住了一个星期就转院了,在病床下面落下几本书。一本叫《白夜》,另外两本叫《契诃夫文集》。骨科的护士把书交给了宣传科,宣传科干事马上想到万红。万红用了半个月把《白夜》读给了张谷雨听。她看出谷米哥喜欢这个故事,听得好入神,眼睛微微闭上。女主人公娜斯金卡跟着革命者走了。他长叹一声,慢慢睁开眼。
万红在白天也会给他念些什么。念的东西不同于夜晚。白色床头柜的抽屉里有一沓信,信封全散了,信纸的折痕也断裂了。它们原本是部队的公文信笺,质地菲薄,经不住一再地展开又折拢。张连长一定是给他的妻子捎去这样的公文信纸,让她常常给他写信。他和玉枝从相亲到婚后一共四年,玉枝写了十九封信。信都充满内容,没一句城里恋人的书本情话。说到“谷米哥教会我查字典很管用,现在写信不求人了。”还说“寄回的军装改了,天天穿,军帽戴去赶圩,给人抢了。”“用十个家鸡蛋换了五个洋鸡蛋,只出了一对小洋鸡,腿和嘴是黄的。”每封信后面几句话都一模一样:“注意身体,努力工作,我和花生还有你父母身体都好,勿念。”读这些信的时候,张谷雨的舌头就会发出轻微的“吧嗒”声,是在插嘴,或是在遗憾,也或许是笑。他的笑有很多种,最多的是眼神和嘴角的笑,微笑、苦笑、无奈一笑,都是目光的一个跳跃,嘴角一个松弛或提升。在万红看去,张谷雨比任何人都爱笑,也会笑。她那次去他的连队,士兵们告诉她,他们连长骂着人都会把自己骂笑了。
士兵们的信也在抽屉里,很大一摞,不捆两根橡皮筋,根本搁不进去。曾经到医院来探望他的两个兵一直给张连长写信,错别字比玉枝还多,但读惯了还是能把意思读出来。两个兵常常提到连长救他们的事,连吃顿肉包子都会联想和感慨:“今天晚上食堂吃包子,肉一大坨!辣子也随便吃。要不是当时连长救了我的命,我这会儿哪能吃这么香?……”两个兵在部队调离后还给连长写信来,说现在打的隧道有十公里长,打到他们升了连长或者卷铺盖复员都未必打得通。他们在信里告诉张连长,指导员那龟儿子到团里当副政委去了,有一回在团部见到他,他装着不认识他们。他们常常抱怨现在的兵不好带,不肯剃光头,一放假就穿的确良、花尼龙袜子。新兵蛋子也不给班长打水,还在岗亭里、厕所里写排长的下流话。他们偶尔写道:“连长你要能回来看看就好了,就晓得我讲的是真情况。连长你要回来肯定是团首长了,有权力叫保卫干事把那个二流子查出来,铐走……”
两个已经是排长和班长的丙种兵偶尔会收到一封老连长的回信。信明说了他自己无法动笔,是由人代笔的。万红在代笔时都是边写边念,张谷雨同意不同意她的用词造句,她都看得出来。她过去去张谷雨连了解过张连长说话的风格,便用他带云南口音的书写语言谈到他的健康,这一带的气候,广播里听到的有趣事物,或读的某本书。有时也会劝劝他的士兵,别太小心眼,跟指导员(现在的副政委)主动打个招呼大家就化解了。现在他想通了,军人之间再有深仇大恨,生死关头都是兄弟,说不定会让同一次塌方砸到同一堆石头里,能同生的不算情谊,能同时面临死亡,那才是缘分。万红记得,她写到此处,张谷雨的喉咙深处发出“咕咕”的声音,轻得很,但你要是仔细听耳朵是不会错过它的。她吃不准是不是他想纠正她的话。也许他并不想劝两个兵跟指导员和解,也许他到现在还很讨厌指导员。她知道基层干部往往要树一个对立面,靠对立情绪激发干劲和勇气。她便身体一扭,下巴一歪,对张谷雨说:“这一节就依了我,好吧,谷米哥?”这种耍赖式的商量很少发生在她和吴医生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