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无可奈何。本来早上九点钟我就该动身的,可是我们直拖到下午两点钟才出发。打猎的人定能体会到我是何等的焦急。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如他自己所说的,喜欢找机会让自己行行乐,因此带上数不清的内衣、食品、外衣、香水、枕垫以及各种各样的化妆品,这些东西对于一个节俭自律的德国人来说足够用上一年了。每次车子从山坡下驶时,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总是要简短而严厉地叮嘱一句,由此我可以断定,我的这位朋友是个十足的怕死鬼。不过,这一行极为顺利;只是在一座刚修好不久的小桥上,厨子坐的那辆车子翻倒了,后轱辘压住了他的腹部。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看到自家的卡列姆摔在地上,着实惊慌了,赶紧叫人去问:他的手伤着没有?一听说厨子的手安然无恙,便立刻放下心来。由于这种种事,我们这一路走了很久。我和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同坐一辆马车,旅程快终了的时候,我感到烦闷得要死。而且,在好几小时的旅程中,我的这位同伴已经筋疲力尽,无精打采起来了。我们终于到了,不过不是到了里亚博沃,而是直接到了希皮洛夫卡,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的,这一天我反正是打不成猎了,所以只好听任命运的摆布了。
厨子比我们先到几分钟,看得出来,他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也通知过该通知的人,因此我们一进村口的栅门,村长(总管之子)已在那里迎候我们。他是个彪身大汉,体格结实,长着棕黄色头发,没有戴帽,骑在马上,敞着新外衣。“索夫龙在哪儿?”阿尔卡季·帕夫雷奇问他。村长先是敏捷地跳下马,向主人深深地鞠个躬,说:“您好,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老爷。”然后抬起头,振一下精神,报告说,索夫龙到彼罗夫去了,已派人去叫他。“那好,你跟我们来吧。”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说。村长为了表示礼貌,把马往旁边拉一下,骑上马后,跟在马车后面小跑,把帽子拿在手上。我们的马车往村子里走着。有几个庄稼人坐着空大车迎面而来;他们是从打谷场上来的,一路唱着歌,全身颠簸着,腿悬空地晃动着;一看到我们的马车和村长,猛一下全不作声了,摘下自己的冬帽(这时候正是夏天),欠起身子,像在听候命令。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朝他们慈祥地点点头。村子里扩散着一种惊惶不安的气氛。穿格子裙的农妇们掷劈柴驱赶那些不善解人意的或过分热心的狗;一个大胡子长到眼皮下的瘸腿老汉把一匹还没有喝够水的马从井边拉开,不知所以地朝马肚子上击了一拳,然后才鞠了个躬。有几个穿长衬衫的娃娃哭喊着往屋里跑,趴到高高的门槛上,耷下脑袋,向上跷起腿,就这样挺灵活地滚进门里,滚进黑洞洞的过道里,再没有从那儿露脸了。甚至连母鸡也都慌慌忙忙地急着从门底下钻进去;唯有一只黑**像缎坎肩似的、红尾巴翘到鸡冠上的神气活现的公鸡仍然待在大路上,本来想要啼叫,忽然发了窘,也跑掉了。总管的房子和其他人家不坐落在一起,它处在茂密的绿油油的大麻地中央。我们的马车停到了大门前。佩诺奇金先生站起身,颇帅气地脱下披风,走下车来,亲切地环视一下四周。总管的妻子在那里迎候,向我们深深地鞠躬,并前来吻主人的手。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让她随意吻够了,才登上台阶。在过道的幽暗的角落里站着村长的妻子,她也鞠了躬,可是不敢前来吻手。在过道右边的所谓凉屋里已有两个婆娘在忙着收拾;她们把各种破烂、空罐子、发硬的皮袄、油钵子、放着一堆破布头和一个穿花衣服的小婴孩的摇篮等通通搬了出去,用浴室的笤帚打扫灰尘。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打发她们出去,在圣像旁的一条凳子上坐下来。车夫们开始把大大小小的箱子以及其他什物往里搬,并尽量让自己笨重的靴子响得轻一些。
这时候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向村长询问了收成、播种以及其他农事的情况。村长的回答还是使人满意的,可不知为什么有点蔫,有点不利落,仿佛是用冻僵的手指去扣衣服的纽扣一般。他站在门边,小心地东张西望,给一个手脚麻利的侍仆让道。我从他那健壮的肩膀后面,看见总管的妻子在过道里悄悄地殴打另一个婆娘。霎时间传来马车的响声,马车停在了台阶前,接着总管进来了。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所说的这个治国安邦之材,块头不大,宽肩膀,白头发,体格壮实,红鼻子,浅蓝色的小眼睛,扇形的大胡子。捎带说一句;我们发现,自从俄罗斯立国以来,还没有一个发财又发福的人不长又宽又密的大胡子的;有的人长期只蓄有稀稀的尖形胡子,没过多久,便长出满脸的胡子来,宛如一个光圈,真不知这些须毛是打哪儿来的!这位总管大概在彼罗夫有些喝醉了,脸容浮肿,一身的酒气。
“哎呀,是您哪,我们的好老爷,我们的大恩人呀,”他拖着长声说,脸上显得那么高兴激动,眼看就要掉泪似的,“好不容易盼到大驾光临呀!……请伸手,老爷,请伸手。”他又说,已提前把嘴唇伸过来了。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满足了他的愿望。
“喂,索夫龙老兄,你这边的情况怎么样呀?”他以亲切的语调问道。
“哎呀,您哪,我们的好老爷!”索夫龙大声地说,“情况怎能差得了呢!您哪,我们的好老爷,我们的大恩人,您来了,真给我们村子大添光彩,是我们今世的莫大福分。上帝赐您光荣,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上帝赐您光荣!托您的福,这儿一切都顺顺当当的。”
此时索夫龙沉默了一会儿,瞅了瞅老爷,似乎又感情冲动起来(同时酒性也发作了),再次要求吻手,说话比先前更拿腔拿调了。
“哎呀,您哪,我们的好老爷,大恩人……哎呀,真是的!我高兴得都发傻了……我看见都不敢相信啊……哎呀,您哪,我们的好老爷!……”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瞧瞧我,微微一笑,问道:“N'estce pas que c'est touchant?”
“啊,老爷,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喋喋不休的总管继续说,“您这是怎么啦?您可让我急死了。您要光临,怎么不事先通知我呢。您要在哪儿歇宿呢?瞧这儿多不干净呀,全是灰尘……”
“没关系,索夫龙,没关系,”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微笑着回答,“这儿蛮好。”
“哎呀,我们的好老爷——哪儿好呢?对于我们庄稼人说来算是好的;可是您哪……哎呀,我的好老爷、大恩人,您哪,我的好老爷!……请原谅我这个傻瓜吧,我简直疯了,全变傻了。”
说话间晚餐备好了;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开始用餐。老头子把他的儿子赶了出去,说是人多气闷。
“怎么样呀,老头子,地界划清了吗?”佩诺奇金先生问,他显然是想模仿庄稼人的说话语气,朝我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