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伸直他那黑褐色的皱巴巴的脖子,歪撇着发青的嘴唇,声音嘶哑地说:“替我们做主吧,老爷!”又在地上磕了下头。那个年轻的庄稼人也鞠了下躬。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威严地瞧瞧他们的后脑勺,仰着头,双腿稍稍分开。
“怎么回事?你要告谁的状呀?”
“行行好,老爷!让我们喘口气吧……我们被折磨死了。”(老头好不容易才说出来。)
“是谁折磨你呀?”
“是索夫龙·亚科夫利奇,老爷。”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沉默了一会儿。
“你叫什么?”
“安季普,老爷。”
“这是什么人?”
“是我小儿子,老爷。”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又沉默了一会儿,小胡子动了动。
“他是怎么折磨你的呀?”他问,透过小胡子瞧了瞧老头。
“老爷,他把我家全给毁了。我的两个儿子,老爷,还没轮到就被拉去当兵了,眼下又要拉走我的小三。昨天,老爷,他又牵走我的最后一头母牛,还毒打了我的婆娘——都是他干的好事。”(他指了指村长。)
“哼!”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哼了一声。
“别让他把我家全给毁了呀,恩人。”
佩诺奇金先生皱起了眉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带着不满的神色低声地问总管。
“他是个酒鬼,尊敬的老爷,”总管首次用了这个敬辞回答说,“他尽不干活。租欠了五年啦,尊敬的老爷。”
“索夫龙·亚科夫利奇替我把欠租交过了,老爷,”老头继续说,“五年的租都交过了,交过之后,他就把我当奴隶使了,老爷,还有……”
“那你为什么欠租呢?”佩诺奇金先生厉声地问。(老头低下了头。)“大概是你爱喝酒,老在酒馆里胡混吧?(老头张嘴想说话。)你们我可知道,”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怒气冲冲地接着说,“你们就知道喝酒,赖在炕上不起,让本分的庄稼人替你们背锅。”
“他还是个无赖呢。”在主人说话时,总管插了一句。
“那不说都知道。情况往往就是这样的,这我见过不止一次了。整年里东游西荡,耍无赖,如今却来跪下求情。”
“老爷,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老头绝望地说,“请开恩呀,替我做主吧——我哪儿是无赖呢?苍天在上,我们是受不下去了。索夫龙·亚科夫利奇看我不顺眼,为什么看不顺眼——让上帝审判他吧!我家全让他给毁了,老爷……就连剩下的这个小儿子……连他也要……(老头那皱起的黄眼睛里闪着泪花。)发发慈悲吧,老爷,替我做主吧……”
“还不止我们一家呢。”那年轻的庄稼人要开口说话……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一下火了,喊道:
“谁问你啦,啊?没问你,你就别说话……这算什么呀?不许你说!闭嘴!……啊,天哪!简直是反啦!不行,伙计,我可不许造反……我可……(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向前跨了一步,大概是想起我在旁边,就转过身,把手插进口袋里。)Je vous demande bien pardon,mon cher,”他强装微笑,明显地压低嗓门说,“C'est le mauvais cté de la médaille……唉,好啦,好啦,”他继续说,没有去瞧那两个庄稼人,“我会吩咐处理的……好啦,去吧。(两个庄稼人没有立起身来。)唉,我不是对你们说过了吗……好啦,去吧,我说了,我会吩咐处理的。”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转身背向着他们。“老是不知足。”他透过牙缝低声说,随之便大步地走回去了。索夫龙跟着他走。地保瞪大了眼睛,似乎要跳到老远的地方去。村长把鸭子轰出了水洼。两个请愿者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互相瞧了瞧,便头也不回地拖着脚步走回家去。
过了两个来小时,我已在里亚博沃了,并准备和我所认识的庄稼人安帕季斯特一起去打猎。直到我离开希皮洛夫卡村的时候,佩诺奇金还在生索夫龙的气呢。我跟安帕季斯特谈起了希皮洛夫卡的庄稼人,谈起了佩诺奇金先生,问他认不认识那里的总管。
“您是指索夫龙·亚科夫利奇吗?……那个家伙呀!”
“他这个人怎么样?”
“他是条狗,而不是人;这样的狗,找到库尔斯克都找不到。”
“怎么讲?”
“希皮洛夫卡只是名义上算——那个叫什么来着?——片金的领地,实际上不是他在掌管,而是索夫龙在掌管。”
“真的?”
“他把那个村子当作自己的家产。周围的庄稼人都借他的债,都像雇农似的替他干活:派这个赶车,派那个干这样那样的活……可把他们折磨死了。”
“他家的地好像不多吧?”
“不多?光在赫雷诺夫就租了八十俄亩地,在我们这儿也租了一百二十俄亩地;另外还有整片的一百五十俄亩。他不光是经营土地,还买卖马匹、牲口、柏油、奶酪、大麻,贩卖这个那个的……这家伙脑瓜灵,太灵了,所以他发了,这个鬼!更可恨的是,他太霸道了。他是野兽,哪儿是人呢;可以说,是一条狗,一条恶狗,道道地地的恶狗。”
“那他们为什么不去控告他呢?”
“嘻!老爷才不去管呢!只要不欠他的租,他还去管什么?”他沉默了不大一会儿,接着说,“哼,你去试试,告他一下。不行呀,他会把你……”
我想起了安季普的事,我对他讲了讲我所看到的情形。
“哼,”安帕季斯特说,“这一下他就要吃了他;把他整个都吃了。这一会儿村长准把他揍个半死。多倒霉呀,这可怜的人!他干吗受这份罪呀……他在村大会上跟他,跟总管顶过嘴,显然是忍不下去了……这事有什么了不得的!可是他就狠狠地折磨起他,折磨起安季普。现在可就要把他吃啰。他就是这样一条狗,一条恶狗——上帝原谅我这张破嘴吧。他知道什么人容易欺侮。有些老头有点钱,家里人多,他这秃鬼就不敢去碰。可是对安季普这样的就会胡来了。所以安季普的儿子没有轮到就被他送去当兵,这是一个蛮不讲理的混蛋,一条恶狗,上帝原谅我这张破嘴吧。”
我们前去打猎了。
一八四七年七月于萨尔茨勃伦西列济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