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清了,老爷,全托您的福。前天在清单上签过字了。赫雷诺夫的那帮人起初闹些别扭……真的,闹些别扭,老爷。他们要求这样,要求那样……鬼知道他们到底要什么,那都是些傻瓜,老爷,都是些蠢驴。而我们呢,老爷,照您的意思表示谢谢,给中间人米科莱·米科拉伊奇一些好处;一切都是照您的吩咐去办的,老爷,您怎么吩咐的,我们就怎么办,而我们做的,叶戈尔·德米特里奇全知道。”
“叶戈尔向我报告过了。”阿尔卡季·帕夫雷奇郑重地说。
“那当然,老爷,叶戈尔·德米特里奇当然会报告的。”
“喂,如今你们大概都满意了吧?”
索夫龙正等着这句话呢。
“哎呀,您哪,我们的好老爷,我们的大恩人!”他又像唱似的说起来……“托您的福啦……我们的好老爷,我们日日夜夜都在为您祈祷上帝呀……要说地嘛,当然还少了些……”
佩诺奇金打断他的话,说:
“哦,好了,好了,索夫龙,我知道,你是我忠心耿耿的仆人……那么,收成怎么样呀?”
索夫龙叹了口气。
“唉,我们的好老爷呀,收成可不大好呢。是这样的,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老爷,允许我向您报告,出了一档子事。(这时候他摊开双手走近佩诺奇金先生,弯下身子,眯起一只眼睛。)在我们的地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怎么会呢?”
“我也搞不清,老爷,我们的好老爷,看来,那是仇人搞的鬼。还好,那是在靠近别人地界的地方;不过,说实话,是在我们的地里。我趁还没有别人发现,赶紧叫人把尸体拖到别人的地上,还派人去看守着,我叮嘱过自己的人,不许乱说。为了防备万一,我对警察局长解释过了,告诉他是怎么怎么回事,还请他喝了茶,给他上点贡……老爷,您猜怎么着?这事就推到别人身上了;要不然,为了这具尸体,得花销两百卢布,那就亏了。”
佩诺奇金先生听着总管能耍这样的鬼花招,不住地发笑,几次用头指指他,对我说:“Quel gaillard,ah?”
这时候天色已全黑了;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叫人把餐桌上的东西清理走,把干草拿来。侍仆替我们铺好床,摆好枕头;我们便躺下了。索夫龙听了第二天的活动安排之后就回去了。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临睡前还谈了一会儿关于俄国庄稼人的优秀品质,并且告诉我说,自从索夫龙管事以来,希皮洛夫卡村的农民就没有欠过一分钱的田租……更夫敲起了梆子;一个还没有养成自我克制精神的小娃娃在某间屋里尖声啼哭起来……我们睡着了。
第二天,我们起了个大早。我本准备到里亚博沃去,可是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希望我参观他的田庄,要我留下来。我本人倒很想看一看,那个有治国安邦之才的索夫龙的优秀品质究竟如何,眼见为实嘛。总管来了。他穿一件蓝色外衣,系一条红腰带。他说话比昨天少多了,机灵而专注地瞧着老爷的眼色,回答问题头头是道。我们和他一起去打谷场。索夫龙的儿子,那彪形大汉的村长,从各种特征来看,是个十足的笨蛋,他也跟着我们去,还有一个名叫费多谢伊奇的地保也来作陪,他是个退伍士兵,长着浓密的小胡子,脸上带着极古怪的表情,仿佛老早受了什么特殊的惊吓而一直没有恢复正常。我们参观了打谷场、干燥棚、烘禾房、库棚、风磨、牲口院、幼苗、大麻田等等,的确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不过那些庄稼人的忧郁神情却使我产生几分疑惑。索夫龙不仅讲究实用,而且也注意美观:每条水渠边上都栽着爆竹柳,打谷场上各禾堆之间都留出一条条小道,并铺上沙子,磨房的风车上还装有风向标,样子很像张着嘴巴吐着红舌头的狗熊;在砖砌的牲口院墙上加砌了一道希腊式的三角墙,它的下面有用白粉题写的一行字:“此生(牲)口元(院)。一干(千)八白(百)四十年健(建)于希波洛夫卡村。”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心里甚为感动,他用法语向我讲了代役租制的种种好处,可是又指出,劳役租制对于地主好处更多——那就不管它了!……他开始给总管出点子:如何种土豆,如何给牲口储备饲料,等等。索夫龙很专心聆听主人的高见,有时也谈点不同的看法,已经不再尊称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为好老爷和大恩人了,而且老是强调耕地太少,不妨再买一些。“这有什么,就去买吧,”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说,“以我的名义,我不反对。”索夫龙听了这话也不说什么,只是捋捋大胡子。“不过这一会儿不妨到林子里去看看。”佩诺奇金说。立即有人把骑的马给我们牵来了;我们便骑着马前往树林,或者如我们那里所说的,前往“禁伐区”去了。在这片“禁伐区”里,我们看到了极其荒僻和原始的景象,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为此夸赞了索夫龙,并拍拍他的肩膀。关于造林方面的事,佩诺奇金先生抱的是俄国人的传统观点,当即他给我讲了一件他认为极其有趣的事,他说,有一个爱开玩笑的地主为了开导他的护林人,就把护林人的胡子拔了近一半,以此来说明树林不是越砍得多便越长得旺的……不过,在其他一些方面,无论索夫龙或是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两人都不拒绝采用新方法。回到村子后,总管带我们去看看他近期从莫斯科定购来的簸谷机。这台机器确实显得效率高,但是,假如索夫龙知道这最后一段游览中有何等扫兴的事在等待他和老爷,大概他就宁愿和我们一起留在家里了。
出了一件这样的事。我们出了库棚,便看到以下的情景。离门口几步远处,有一肮脏的水洼,三只鸭子正在那里无忧无虑地拍水嬉戏,在水洼边还站着两个庄稼人:一个是年约六十的老头,另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小伙,这一老一少穿着打补丁的麻布衫,光脚丫,腰间系着绳子。地保费多谢伊奇在他们身旁使劲地劝阻,倘若我们在库棚里多待上一会儿,也许就已把他们劝走了,可是一看见我们,他便垂着手,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不动了。村长也张着嘴,困惑地捏着拳头站在那里。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皱起眉头,咬紧嘴唇,走到那两个请愿者的跟前。两个人不吱声向他跪了下来。
“你们要什么?有什么请求?”他用严厉的略带鼻音的声音问道。(两个庄稼人对视了一下,没有吭声,眯起眼睛,像躲避阳光似的,呼吸急促起来。)
“说吧,怎么回事?”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又问了一句,立即转身问索夫龙:“是哪一家的?”
“是托博列叶夫家的。”总管慢悠悠地回答。
“喂,你们怎么啦?”佩诺奇金先生又说,“怎么,你们没有舌头吗?你说说,你要什么?”他朝那老头点下头,继续说,“不用怕,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