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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4)

时间:2022-05-2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屠格涅夫 点击:

  他摘下头上的睡帽,扔在床上。

  “要不要我把我的一生讲给您听听?”他用若断若续的声音问我,“或者就讲讲我一生中几件有特色的事岂不更好?”

  “请讲讲吧。”

  “要不,我还是对您讲讲我是怎样结婚的事吧。结婚嘛本来是件大事,是一个人的试金石,婚姻就像一面镜子,可反映出……可是这种比喻太陈腐了……对不起,我得闻一下鼻烟了。”

  他从枕头下摸出鼻烟盒,打了开来,又说起话来,一边摇晃着打开了的鼻烟盒。

  “先生,您就设身处地去想想我的情况……您判断判断,我能从黑格尔的百科全书中得到什么样的,喏,什么样的,您说说,什么样的好处呢?您说说,这种百科全书与俄罗斯生活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呢?让我怎样能把它运用到我们的生活上来呢?而且不光是这种百科全书,还有整个德国哲学,甚至说,整个德国科学,怎样能运用过来呢?”

  他在床上蹦了起来,气得直咬牙,并低声嘟哝说:

  “唉,本来嘛,本来嘛……那么,你干吗要跑到外国去学呢?干吗不坐在家里就地研究你周围的生活呢?这样,你倒可能认清生活的要求,认清未来,也可能认清自己的所谓使命了……可是得了吧,”他又换了一种语调继续说,似乎在替自己辩护,而且有些胆怯,“还没有一位智者写进书里的东西,让我们这种人上哪儿去研究呀!我倒是很乐意向它——向俄罗斯生活——学习的,可是它,我的宝贝,却不吭声。那样子是说,你就这样来理解我吧;可我哪有这样的能力呀:你们就给我一个结论,给我提供一个断语吧……一个断语?——他们说,这就是提供的断语:你听听我们莫斯科人的说话吧——像不像夜莺?而糟就糟在他们说得像库尔斯克夜莺一般动听,可是说得不像人话……于是我一想再想——似乎觉得科学到处是一样的,真理也是一样的,所以我决定前往异国,到异教徒那边去……有什么办法!——年轻气盛嘛。要知道我不愿过早地发起福来,虽然有人说肥胖意味着健康。不过天生不长肉的人,怎么也胖不起来!”

  “可是,”他稍加思索,接着说,“我似乎说过要给您讲讲我是怎样结的婚。您就听听吧。一、我告诉您,我的妻子已经不在人世了,二、……这二嘛,我觉得需要把我青年时代的情况对您说说,不然您会什么也搞不明白……您还不想睡吧?”

  “不想,不想睡。”

  “那好极了。您就听听吧……隔壁房间里的坎塔格留欣先生呼噜打得真够呛!我是不很富裕的双亲所生的——我说双亲,是因为,据说,除了母亲之外,我也曾有个父亲。我记不得他了;据说,他是个不大有出息的人,大鼻子,一脸的雀斑,红头发,用一个鼻孔吸鼻烟;在我母亲卧室里挂着他的肖像,穿一身红色制服,黑黑的衣领贴到耳朵,仪表很不雅观。我常常被拉过他的肖像旁去挨鞭子,在这种情形下母亲总是指着他的肖像说:‘要是你爹还活着,还要把你揍得更厉害呢。’您想想看,这对我是多大的鞭策呀。我既无兄弟,也无姐妹;或者说确切点,我有过一个身体很差的弟弟,生有软骨病,不久就痛苦地夭折了……这样的英国病为什么会传入库尔斯克省希格雷县呢?但问题不在这里。作为一个乡村女地主的母亲满怀急切的热情培养我,从我初临人世的头一天她就开始对我进行教育了,直至我满十六岁……您是在听我讲吗?……”

  “当然,请往下讲吧。”

  “那好吧。当我年满十六岁时,我母亲便毫不犹豫地辞退了我的法裔家庭教师——从涅仁的希腊人住区来的一个德国人,名叫菲利波维奇;母亲把我带到莫斯科,给我在大学里注了册,就把灵魂交给万能的上帝了,而把我留给我的亲叔叔照管。这位叔叔名叫科尔通·巴布拉,是一个司法检察官,不单是名闻希格雷县。我的亲叔叔,司法检察官科尔通·巴布拉照例把我的财产掠夺一空……但问题也不在这里。我进大学时——应该为我母亲说句公道话——已经具备良好的素养;但是那个时候在我身上已显得缺乏特性。我的童年跟其他青年人的童年一无不同之处:我也像是在羽毛褥子下傻乎乎地、蔫不唧唧地长大的,从很小就开始死背诗书,同时也渐渐变得萎靡不振,说是喜欢幻想……幻想些什么呢?——咳,幻想美……我在大学里也没有另辟蹊径:我很快就加入了小组。那个时候跟现在很不一样……可是您也许不清楚小组是怎么回事?”记得席勒在某首诗里说道:

  Gefhrlich ist's den Leu Zu Wecken,

  Und schrecklich ist des Tigers Zahn,

  Doch das schrecklichste der Schreken—

  Das ist der Mensch in seinem Wahn!

  我对您敢肯定说,席勒他要说的不是这个,他想说的是Das ist ein‘小组’……in der stadt Moskau!

  “您认为小组有什么可怕之处呢?”我问道。

  我的邻人抓过睡帽一戴,把它往鼻子上拉了拉。

  “我认为有什么可怕之处吗?”他喊了起来,“我认为是这样:小组就是对各种独立发展的毁灭;小组就是对社交、女性、生活的无耻的替代;小组……哦,慢着,我来告诉您吧,小组是什么玩意儿!小组就是把懒惰和颓废合在一起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却被赋予合理事业的意义和形式;小组用议论取代交谈,使人习惯于毫无意义的空谈,使人脱离独立的有益的工作,使人染上文学的疥疮;最终使人丧失朝气和纯真坚强的灵魂。小组就是借团结友爱之名,行庸俗无聊之实,以真诚和关心为由而搞倾轧和野心的结合;在小组里每个成员都有权在任何时刻把自己肮脏的手指直捅进同伴的心窝,没有一个人的灵魂保持有一处纯洁和没有创伤的地方;在小组里所崇拜的是夸夸其谈的空谈家、爱面子的机灵鬼、未老先衰的小老头,所吹捧的是平庸无才而徒具‘隐秘’思想的诗人;在小组里,十六七岁的年轻小伙就会风雅而玄奥地大谈女人和爱情,可是到了女人面前却说不出话,或者跟她们谈话如同跟书本谈话一样,再说谈的又是什么呀!在小组里吃香的是诡辩和花言巧语;小组里互相监视不亚于警官……哦,小组!你不是小组,你是个怪圈,在你那里毁掉了多少正派的人呀!”

  “唉,请允许我说一句,您这是太夸张了。”我打断他的话说。

  他默默地瞅了我一眼。

  “也许是的,天知道,也许是的。可是要知道,我们这类人只剩下一种乐趣了,那就是夸张。我就是这样在莫斯科度过了四个春秋。先生,我的确难向您形容这段时光过得多么快,真是太快了;一想起来便感到伤心、懊恼。早上一起来往往就像坐雪橇滑下山似的……睁眼一瞧,已经滑到山脚了;已经到黄昏了;一个昏昏欲睡的仆人来给你套上常礼服——你穿好了衣服,便慢慢地去到朋友那里,抽着烟,一杯杯地喝着淡茶,海聊德国哲学、爱情、永恒的精神之光,等等,真是海阔天空。不过我在那里也遇到过一些颇有特性和独立个性的人:有些人不管怎样糟蹋自己、扭曲自己,仍然不改其本性;唯独我这个倒霉蛋像捏一块软蜡似的把自己捏来捏去,我那可悲的本性却不做半点的反抗!这时候我已年满二十一了。我接管了留给我的遗产,或更正确地说,接管了该我继承的家产中我的保护人认为有必要留给我的那一部分,随之就把全部领地交托给一个已经赎了身的家仆瓦西里·库德里亚舍夫去经管,以后便出国了,去到柏林。我在国外,正如我有幸对您说过的,待了三年。又怎么样呢?在那里,在国外,我依然是一个无独特可言的人。首先,不必说,我对欧洲本身、对欧洲的生活毫不理解,我不过是在德国本土听德国教授的讲课,读德国的书而已……也就是有这个差异。我像修道士似的过着孤独的生活;我与几个退伍中尉倒很投缘,他们也像我一样渴望知识,并为此而苦恼,不过他们的脑子却迟钝极了,又缺乏口才;我还结交了从平扎省以及其他产粮省份来的几户人家,他们也都是些笨脑瓜;有时我上咖啡馆坐坐,有时看看杂志,晚上去剧院看看戏。我和当地的人很少来往,跟他们交谈似乎有些紧张,他们也没有人来看望我,除了两三个挺缠人的犹太裔的坏家伙,他们常跑来向我借钱,他们觉得der Russe容易骗。终于有一个奇异的机会把我带到了我的一位教授家里。事情是这样的:我上他那里报名听一门课,他忽然兴之所至邀请我去参加他家的晚会。这位教授有两个闺女,都二十七八岁了,天知道怎么都长得那样矮壮,鼻子可好看了,都有一头鬈发,浅蓝色的眼睛,红润的双手,白白的指甲,一个叫林亨,另一个叫明亨。我开始常到这位教授家里去。应该说,这位教授并不算笨,可似乎受过点精神创伤:讲起课来有条有理,但在家里说话发音不清,而且老把眼镜架在额门上;不过他是一个顶有学问的人……后来怎么样呢?我忽然觉得我爱上了林亨,整整六个月里我都有这样的感觉。我跟她说话的确很少,主要是凝神瞧着她;可是我常常给她朗读各种动人的作品,偷偷地握她的手,晚间与她在一起幻想、凝望着月亮,或者只是抬头仰望。她煮咖啡可拿手啦……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可有一点让我发窘:就在这种所谓难以形容的幸福时刻,我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心口发疼,胃里掠过一阵阵又闷又冷的颤抖。我终于受不了这样的幸福而逃跑了。这以后我还在国外待了整整两年:我到过意大利,在罗马观赏过《基督变容》,又在佛罗伦萨欣赏过维纳斯雕像;我突然感到欣喜若狂,像中了邪似的;每天晚上我就写诗,记起日记;总之,我做得跟大家一样。可您瞧,就这么容易地成了独特的人了。比如,我对绘画和雕塑一窍不通……我对这一点是会直言不讳的……不,怎么可以呢!得找个导游,去看看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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