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热闹非凡,坎普其实更深地挖掘了在本文第一个部分中提出的,影片苦涩的内核——失败者之歌。如苏珊·桑塔格所言:“当一个人意识到真诚不够时,他就会为坎普所吸引。真诚也可能是肤浅平庸和思想狭窄。”乔伊之所以在多元宇宙中以坎普的姿态大杀四方,正是因为她对生命中的严肃之物失望:小到成绩单,大到亲情、家庭,甚至生命本身。于是当她把这一切都放在“贝果”之上,它们都止不住地沉沦。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也没有什么拥有意义。这时候,一个充满诱惑力的问题出现了:如果放在贝果上的,是“自我”,那么会发生什么? 这时候,《瞬息全宇宙》展示出了可能最浪漫,也最脱离实际的设定:她让乔伊的坎普撞进了伊芙琳的多元宇宙。虽然她们身处一种糟糕的亲子关系,这几乎是一场非常残酷的,以毁灭对方的自我为终极目标的斗争,但存在主义的危机从一开始就不只是发生在女儿乔伊身上,而根植于伊芙琳体内。她一度无法说服女儿放弃那只黑色贝果所象征的自我毁灭,正是因为她的自我怀疑并不少于对方。 所以最后伊芙琳给予乔伊的不是爱的感化,而是理解。她最终也没有阻止石头形态的乔伊落下山巅,而是选择随她一同坠落。在洗衣店前的和解戏里,伊芙琳说的最后一句话,恰好是认同了乔伊的观点:“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没有什么是足够严肃,而不允许戏谑的。在此基础上,反而更可能活出虽糟糕但健康的人生。 你或许会说,这么简单的一个故事,为什么不能在一条时间线上,把所有的话说明白呢?我却想到这个被“非必要不___”限制住的春天。它让我更深地意识到:过度和僭越是一种非必要的浪漫。而非必要本身,其实就是一种浪漫。 反叛的局限与平行宇宙的通货膨胀 《瞬息全宇宙》遭遇争议的另一个原因,也在于它的反叛性和影片落点的脱节。因为风格太怪诞,所以当它用天马行空的话语百转千回地说爱你的时候,有的观众感动,有的观众则感觉到一种落差:它好像还是回归了一种主流叙事,服务于自我慰藉和家庭稳定。 在这个角度上,《瞬息全宇宙》的确近似于前阵子上映的《青春变形记》:同是以东亚移民家庭为背景,一边是哪怕我穿越了整个宇宙追杀你,我也爱你;另一边是哪怕我变成巨型小熊猫把体育场砸得稀巴烂,我也爱你。只不过R级质感的《瞬息全宇宙》,难免要比卡通画风的《青春变形记》给观众带来更大的落差。 但我也不认同这两部电影有着同样的内核,因为诚如上文所说,《瞬息全宇宙》本质太苦了。《青春变形记》的主角梅梅毕竟是个青少年。不是说青少年没有真挚的烦恼,而是她在人生的成长期,困惑和彷徨来自于“想要做点什么,但这世界/学校/父母/家庭责任不让我做”。所以当她坚定了内心,也获得了父母和朋友的支持,这个世界的大门就毫无保留地对她展开。 但在《瞬息全宇宙》中,无论是伊芙琳,还是还年轻的乔伊,她们都已经进入了一潭死水,认识到“无论怎么努力,我都只能到此为止了”。而且这认知之坚不可摧,在电影最后也没能被改变。相反,电影拍了两个多小时,就是要让你把这句话说出来。换句话说,是要你“认命”。建立在这种残酷认知之上的和解,尤其是自我和解,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 《瞬息全宇宙》还容易让人联想起的另一部电影,是同期上映的《奇异博士2:疯狂多元宇宙》。结合2018年上映的《蜘蛛侠:平行宇宙》、2019年的《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和2021年的《蜘蛛侠:英雄无归》,不难发现多元宇宙高频出现的身影。虽然绝不是这几年的发明,但多元宇宙绝对已经成为了近些年超级英雄电影,或者说商业电影的一大热门题材。 从这种多元宇宙的“通货膨胀”中,我认为我们可以读出两个讯号: 首先,商业电影的平行宇宙化体现了当代社会人们对于媒介游戏的乐此不疲。一个宇宙早已不能满足我们对于传奇的渴望,于是不仅要有前传、后传、外传、同人,还要在一个故事里把它们全部串联起来、构成多元宇宙。像《蜘蛛侠:平行宇宙》和《蜘蛛侠:英雄无归》都利用不同媒介中蜘蛛侠形象的交互,激起粉丝的观影热情和情怀。 虽然《瞬息全宇宙》是独立的影片,而非蜘蛛侠这样有经典历史形象可供援引的成熟IP,影片中仍然出现了一系列经典的流行文化参考,从《花样年华》式打光下男女间的互相剖白,到丈夫Waymond的武打动作中遥遥致敬的成龙宇宙。这其实也是后现代文化的一种特征:玩法比内容重要。或者不如用加塔利的话说,表达形式和内容之间不再有对立和区隔。所以虽然《蜘蛛侠:英雄无归》的剧情本身遭遇差评,但电影还是依靠结尾处的三虫会面引发了巨大的话题度和票房狂潮。 其次,多元宇宙也象征着人们的一种逃逸心理。受到疫情、阶级矛盾、种族矛盾和国际环境的影响,人们越来越感觉生活的空间和发展的可能性受限。也就像是《瞬息全宇宙》中展现的,我们在挫败中开始倾向于通过一个个“If only”开头的设想进入另一个可能性的幻想当中。当然,《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以及更早之前的很多超英电影都展示过通过一台时光机穿越到过去、拯救世界的幻想,但《瞬息全宇宙》把多元宇宙的设定套用在一个普通人而非超级英雄身上,就更加体现了这种逃逸自救心态的迫切和泛滥。 篇幅所限,在这篇文章中我没有再聊《瞬息全宇宙》作为华裔电影的意义,以及其对于东亚身份的展现。在我看来,这部电影在基本尊重文化特点的基础上,还原了一种共性的人的困境,而这种共性其实超过了身份政治层面上的特性。这也是为什么,这部电影在北美和国内都收到了不错的口碑,以及在浏览对于这部电影的讨论时,我没有看到我想象中那么多的围绕身份政治的口水仗。 毕竟,只要你凝视过自己对于生活的不满,进行过一些以“If only”为开头的设想,就大概能理解这个失败的中年妇女,以及这样一个真相:也许所有人光鲜亮丽的生活,都毗邻着一百个平行宇宙,并且藏着一块属于自己的补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