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镶嵌在白墙中的木门只露出一条缝。“吱呀”,门缓缓地推开,“当——”,挂锁恶意地扇了门一掌。低头弯腰走进院子,进入眼中的,是另一侧的白墙,墙边残存着一些枯萎的灌木。还有那口酸菜缸,上面压着愣头愣脑的青石,却不能阻止,酸菜的味道,传到院子里每一个地方,有一分熟悉,夹杂着九分的陌生。
房门前的帘子突然被掀开,“回来啦,”姥姥端着掉漆的铁盆走了出来,看见我,急忙把盆用左手拎着,右手来抢我的行李。我并没有松手,姥姥把门帘掀开,带我走进去。“姥姥晚上做酸菜白肉。”说着,姥姥又掀开门帘走出去了。 我放下行李,把那只精心挑选的北京烤鸭放在厨房门口,转身走出门,姥姥在水缸前慢慢地搬起缸里的青石,我跑上去,帮着姥姥抬起青石,青石趁机把所有的力量压在我的手臂上。渐渐撑不住,我把青石搭在水缸边上,一声碰撞。姥姥抓着一颗酸菜,“小心,别把石头磕坏了。这可是老物件,你妈妈小时候就在用了。”酸菜以为姥姥在训斥它,流下酸臭的汗水。 放下青石,抬起头,太阳落到了西边人家的屋檐上,烟囱高举着太阳。可能烟囱也要力量不支了,太阳一点一点降低下去,隐去了一部分身影。 二 “昨晚下雪了。”姥爷拉开窗帘。我裹着棉被,爬到窗前望了一眼,又不是一眼。近处的土地是一片洁白,只有零星的蓄水池睁着眼睛凝望着天空;远处的山上,一些精神异常的树脱掉了白色的羽绒服,挥舞着手臂裸奔,却没有留下一个脚印。 钻进被子,我快速地穿上衣服,又套上羽绒服,跑向了大门。学中医的姥姥叫住我,“身上有汗,等一会再出去,一吹了凉风,汗毛孔一张开就感冒了……”大铁锅里小米粥升起轻浅的烟雾,飘进了烟道。 身上的汗干了一些,还幸存着一些。我转动把手,一丝调皮的风自觉地挤进门内,好像也没有那么寒冷。把门打开,那一丝风的亲戚都拥在门口,突然间就开始抚摸我身上各个地方,羽绒服也有些支撑不住。坚强地迈出一步,门框上潜伏许久的雪跳下来,钻进我的衣服里,瞬间的寒冷渗入皮肤里,那一片衣服哭了,把泪水都留在我的后背上,潮湿地粘在一起,我并不感到舒服。 可能是冷风的压迫过于残酷,连“香”飘满院的酸菜都不敢发声,只是低声嘀咕着自己的不满。木柴堆上点缀着一撮一撮的雪,斩成一节一节的树枝焕发了成为灰烬前最后的生机,开出了不属于它们的白花,映着天与地的颜色。 跑出比我略高的院门,远处的白房子融进了天地的颜色,有些看不清楚了,只有屋檐的黑瓦还在固守最后一条警戒线,但也将自身难保。昨天消失在田边的太阳并没有在山头挂起,只是在浓重的云层之上,迎着寒风把天空照亮。炊烟还没走出烟囱,便已经失去了形状,只有时断时续的一阵白雾,诉说着每一家清晨的味道。 三 姥姥拿起刀,“咔咔咔”的声音传来。我骑着滑板车钻进厨房,水池里的水盆中,躺着半死不活,泛着昏黄的绿色的泥鳅。 肥瘦相间的肉一片一片脱离开来,躺在纹理均匀的案板上,我停下滑板,碰了一下一片肉,一点凉意走上指尖,滑腻的感觉停留在手指前面。姥姥抓起我的手,“不要碰,有细菌。” 走到窗前,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只有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一片天空染成蓝色。在余晖的照射下,远处的人家起了炊烟。转眼,夕阳彻底消失在田野的尽头,那一抹炊烟也看不见了…… “来,洗手吃饭了。”姥爷垫着抹布把盆子端到桌上。没用香皂,打开水龙头让手湿润一些,便甩着水来到了桌前。坐到椅子上,双腿悬空地踢来踢去。 宽大得肉片平铺在最表层,在灯光下泛着光泽,死气沉沉的血肠挤在白肉形成的平面上,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圆,翠绿的香菜被恭敬地供奉在最中央,翘起碎花的裙摆。拿起筷子,伸向血肠,然而一下就捅到了它的身体里,瞬间就失去了形状。姥爷架起一片肉抱住了我夹的那个血肠,放进我的碗里。肉片展开,血肠已经破碎,一块块血纷纷扬扬落在米饭的周围。夹起肉片,咬住,肥肉的一条被我撕了下来,吸溜进嘴里。瘦肉也放入了嘴里,嚼一嚼便吞了下去。嘴还在咀嚼,筷子已经迫不及待伸向另一块白肉…… “来,粉条,”姥姥的筷子上搭着下垂的粉条,我自然地端过碗,粉条都盘旋着落进我的碗里。“细嚼慢咽,对胃好。”姥姥腾出筷子,夹了一些酸菜丝。 四 姥爷在后厅的一群麻袋里翻找,终于揪出一大把粉条,放进铁盆里。把麻袋口翻折,他站起身,平视我的眼睛,“你喜欢吃粉条,今天多加一点。” “这个烤鸭也吃了吧。”我拿起烤鸭的盒子,让它更清晰地展现在姥爷眼前。他们都在东北,没吃过正宗的烤鸭。也要,让他们尝尝,我所生活的地方,最著名的味道。 “这个是凉的,要不在锅上蒸一蒸吧。”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也不知道,凉了的烤鸭要怎么热,才能展现原本的味道。 酸菜在锅里已经煮起来了,上上下下翻滚着。揭开锅盖,水雾迅猛地闪出一团,扑腾在我的脸上,瞬间便温暖了,然后就变得湿润,又很快凉下来。屋顶上,如果没风的话,大概就是孤烟直了吧。但也不是孤烟,家家户户,应该都在烟火气中,等待平静的晚餐了。 姥姥姥爷在下肉片。我走过去想帮一把手。“不用你了,歇一会,一会儿吃饭了。” 掀起帘子走出屋子,天空已经慢慢地刷上蓝黑色。太阳蹒跚的背影靠在西边的田野上,近处除了正对着窗户的木柴堆还能看清楚模样,其他的都只是一团黑影了。远处的田野里有几户农家,明亮的窗户上方,烟囱升起笔直的炊烟,在夕阳前铺陈一丝朦胧。下一秒,一阵风吹过,炊烟就柔弱地改变了身姿。 五 和其他人家的孩子打雪仗,我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处是干的了。手套几乎成为一块泥巴糊在手上,我干脆把手套摘下,让手直接碰触冰冷的雪。手冻得通红,冰冷的感觉让我对雪已经有些厌恶了。惭愧,虽然故乡在此,可是多年在京城的学习生活或许让我对于打雪仗这种本应该最熟悉的东西都不擅长了。 玩了多久呢?直到姥爷和其他家长来叫我们回家吃饭时,太阳只是站在目光所及的田野上,发出温和慈祥的光。西边除了一片橙色的光影,深蓝色像东方渐变,却走不了几步,便被黑色吞噬,再也没有生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