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金这才注意到,对方那只持碗的手,敢情与常人有些不同,包括他另一只手在内,十根手指的指尖,连同指甲,都作暗红、紫黑的那种颜色,看上去煞是可怖。老金心里希罕,却也不便出口询问……忽然一怔,才警觉到对方一双眼睛正向自己注视着。
四只眼睛交接的一霎,老金下意识又不禁打了个寒颤,白天上船时,他竟不曾注意到,敢情对方这个相公真的病了,而且还病势不轻。
苍白颜色的一张脸,显示着病魔的入侵,绝非朝夕之事,一双尚称灵活的眸子,固然是黑白分明,然而在其下眼泡处,也同他的十根尖指一样,郁积着浅浅的暗红色泽,这番奇异的色泽点缀,使得对方斯文的外表着了几许阴森、憔悴和病痛。
白头老金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若非是紧接着对方脸上所显现的微笑,他还真有点心里发毛。
“金老丈请坐,你有话要说么?”
抬起拖着肥大衣袖的一只手,指了一下舱里的座位,老金情不自禁地顺着他手指处就坐了下来。
“老丈喝茶。”
“是……不客气,不客气!”
一面说,老金就手拿起茶几上的茶壶,倒了半碗清茶,糊里糊涂地端起来喝了一口。
“茶凉了。”
“噢,还好,还好……”
“今夜的月色不好。”
口音似岭南,却又带点云中,又稍掺有一点北地京里的那种韵味。
老金自信这一辈子干船上的活儿,大江南北都跑遍了却是一时听不出对方的真正发音所属,那种低沉却富有磁性的男音,出自对方斯文冷寂之口,虽是简短的几个字,却是铿锵有力,有不听不可的强迫感。
说到月色不好,对方已踱向窗前,推开了两扇临江的轩窗,一阵江风袭来,悬在舱里的那盏“八角银红双穗”纸灯,滴溜溜地直打着转儿,文案上的纸笔书篇,俱都大有动势,一霎间,颇有飞沙走石之态。
老金“啊”了一声,慌不迭地离座站起来,想去帮着对方关上窗户。
不劳费心,来得快,去得也快。
老金身子不过才站起来的当儿,舱房里却已恢复了原有的平静,那阵风像是只进来兜了个圈子,却又出去了。
并非是风停了,眼看着窗外浪花翻飞,其势不已,这小小边舱,一瞬间,却和煦如春。
文案上的纸牍书篇,当顶上的八角挂灯……俱都在同一个时候,收住了耸动之势。
白头老金狠狠地眨了几下他的一双大眼,心里透着“玄”,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打量着当空在疾风行云中的那轮皓月,这个人深邃的目光,却转向附近水面,天是波谲云诡的,水也是波谲云诡的……连带着他的脸色也变成了那个样。
随后,他就不再对窗外感到什么兴趣了。关上了窗户,他发出了几声轻咳。
白头老金像是忽然警觉起来,打量着面前这个“讳莫如深”的人物:“这位相公,你敢是着了凉吧!”
摇摇头,对方脸上含着淡淡的笑:“你还是关心你的船吧!”
“还没请教相公贵姓?”
“我?”
一霎间,他脸上布满了凄凉,在他那双眼睛再次注视向老金时,后者顿时被一种无可名状的沉寂气势所笼罩住,真后悔自己有此一问。
“你可以叫我水先生。”
“水……先生?”
“对了,江水海水,反正离不开水!”他脸上终于泛出了由衷的笑:“我在岭南吴家庄设过馆,教过书,你要是高兴,称我一声教书先生,我也不反对。”
“这就对了!”老金咧着嘴嘿嘿笑道:“我看你相公就是个念书人的样子,水先生,你的病……”
水先生道:“夜深了!”
老金眨了一下眼,喃喃道:“是这样……前舱里住着的客人……”
水先生轻叹了一声道:“江上起风,只怕是多事之秋,老丈要注意了!”
白头老金皱了一下眉,心里真纳闷儿:这是怎么回事,不叫我说话。
“哼”了一声,老金再次开口道:“是这么回事,我来看水先生,是……”
“且慢……”水先生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老金不得不把下面的话吞在了肚子里,心里那股子别扭劲儿可就不用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