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从慢下来开始 卢茨·柯普尼克的《慢下来:走向当代美学》主要探讨了当代语境下的“慢速现代性”。原文从装置艺术、摄影、电影、视频、音乐和文学等多种艺术形式中挖掘“慢速美学”,即,将“慢”(slowness)作为一种美学策略来获取当代的时间体验,以深入理解和感知加速社会及其背景、影响与现状。
柯普尼克指出,“慢速现代性”脱胎于以“加速”为主要特征的现代性,是滥觞于象征主义与未来主义的审美现代性的另一种面相。柯普尼克旨在强调所谓“慢速美学”,不是单纯朴素的“让时钟的滴答声慢下来”,更不是“鸡汤”式的劝勉和训导,而是提供了一种“凝视”时代的观视方式。 柯普尼克一再在他的论述中说明:缓慢并非反对以速度为主导的现代生活,或对前现代的怀旧,而是往往容易被加速社会所遮蔽的,相对独立的认知方法,并且在这种方法的指引下,我们能够更好地体会并适应时空的偶然性与叠合性,从而理解当下。 偶然性的生活流 1 日本电影研究者莲实重彦评论《夜以继日》(2018):“伴随着滨口龙介导演的新作品,日本电影孤独但却实实在在地踏入了第三黄金时代。”到了2021年,滨口再次以其举重若轻的美学创新和独到的表演论,分别凭借《偶然与想象》和《驾驶我的车》两部作品获得柏林电影节评审团大奖和戛纳电影节最佳编剧,而《驾驶我的车》再获第94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国际影片。如果说《驾驶我的车》一部分力量源自滨口龙介对村上春树小说及契诃夫戏剧的改编,那么《偶然与想象》则是由其本人执导,用三个独立的小故事组成了轻盈而别致的生活流,在舒曼《童年情景》的串接下,透镜组般相互叠加、折射,从而在镜头中凝聚情感能量。 根据片名《偶然与想象》就可窥见,偶然性是这部影片的叙事核心,是连结段落与段落的逻辑线索。三段故事充满巧合、误会和错认,却完全摈弃了戏剧性和因果关系,从而形成一组松散、随机、不确定的情节组织。而第二个关键词想象则成为每一段偶然中除却因果链条以后浮现出的欲望的生成机制,完全突发的、具有强烈意外色彩的动力和阻力的结合,从而“在现代加速的中心撑开一个空间”。 2 影片的第一章《魔法(比魔法更不真切)》讲述了一段不寻常的三角关系,主角芽衣子是一名女性时装杂志模特,久美既是芽衣子的工作伙伴,也是她的闺蜜。电影开头用简洁的镜头揭示了芽衣子的工作,在下班回去的出租车上,久美向芽衣子讲述起她最近的一段恋情。滨口龙介使用近10分钟的长度记录下了两位女性之间的对话,其中除却少数正反打特写,绝大部分都采取了较近距离的景别,将两者放置于取景框的左右两侧以获取张力。这段长对话从声音的流动来看没有任何剪辑的痕迹,对话中的试探、疑惑、严肃与插科打诨都被保留。两人的肢体仅有一两次的调整,其余的动作都体现在面部神态和一张一合的嘴,与行驶中的车的后窗里不停变换的景色形成对比。 在现代加速社会中,飞驰的车辆成为表达对象并不稀奇,柯南伯格在《欲望号快车》中以有强烈侵犯性的视觉体验来窥视性和爱、肉体和机械之间的关系,“速度”与“欲望”产生了形而上的连结和对应。滨口龙介在《驾驶我的车》中亦将车厢拓展为一个相对的封闭空间,但集中展现对话而非身体。对话成为人际关系的隐喻与暗示,这同样体现在《魔法》一章之中。我们似乎可以感受到:时间被四面的车窗“隔开”了;窗外是飞驰向后的风景,而车窗内则是平实、素朴、缓慢发生的言语,一个包含有多重时间性的偶然空间。在这个空间里,芽衣子意外地得知久美的现任恋人就是曾经被自己背叛的前男友阿和,于是在将久美送回家后,芽衣子立刻让司机掉转车头,去了阿和的办公室。二人在办公室中再次上演了类似的对话场面,并相互袒露各自心中仍萦绕着的复合的念头与可能性。 三天后,三人在咖啡馆相遇。久美并不知道芽衣子与阿和之前的关系,于是向芽衣子兴奋地介绍她的男友。突然,芽衣子向阿和发问,要求他在她和久美之间做出选择,并直言自己和阿和重见的那刻“分手后的两年时间像魔法一样瞬即消失了”。久美听完便离开了,而阿和从后面追上,留下芽衣子一个人被丢在座位上。镜头的中心从咖啡桌缓缓移向芽衣子,紧接着伴随着芽衣子双手掩面,镜头以极不自然的速率拉近到特写,并就此停滞。15秒过去,芽衣子缓缓将手放下,睁开眼睛,久美像无事发生似的重新开始介绍阿和给芽衣子,镜头复原——这一过程没有使用剪辑,而是完全连贯的镜头。紧接着,滨口龙介“重演”了这之后的事:芽衣子其实什么也没挑明,只是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在这一段落当中,与其说是想象与现实产生了分歧,不如说二者都是想象的存在之一。“重演”是超自然的,我们所认知的现实时间不可能倒带,但滨口龙介有意采用景别的置换推拉,而非蒙太奇的再现,用不寻常长度的特写达到和“慢镜头”相同的效果,即“强化视觉感知,复杂化观看识别,暂停叙事”,从而为影片重新编码。从“慢镜头”的原理出发,变慢的效果来自将超过24帧的镜头按照正常的速率放映,以展现肉眼捕捉不到的景象,这部分多余的时间,从主观感受上来讲,可以理解为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而长特写区别于一般特写在蒙太奇中的大幅运用,其表达作用与慢镜头类似,却以一种“可感”的时间呈现,运动在这一过程中无限接近波丘尼在雕塑艺术中对现代速度的体验,成为“从过去到未来多个轨迹的一个动态中转站”,让我们感知到空间内在的片刻瞬间,也就是滨口龙介的“magic moment”。 3 当建构封闭的言语空间成为滨口龙介美学的不二法门,语言流在其以偶然性为核心的生活流电影中超越了修辞学的直观定义。对话和独白不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也不是诗意的表现手法,而是影像的重心所在,其不再是从屏幕中流出输入给观众,相反,视听者会被这种语言的韵律和节奏感向内吸收,在界面上形成一层不断扩大的充斥私人意味的“膜”。柏林电影节评审团如此评价滨口龙介的电影:“在对白和言语通常结束的地方,这部电影的对白才刚刚开始。这时,它们才会进入更深处,深到让我们在惊讶和不安之余,问自己:它还能深入到什么程度?滨口的语言是实质,是音乐,是素材。” 滨口龙介首次在影像中尝试“朗读”,是在其长片《欢乐时光》中,影片设计了一场朗读会,由一位青年女作家当着读者的面,不借助任何音响设备,用原声朗读自己的作品。这场朗读会持续了20分钟,虽然中间穿插了另外几个角色的镜头,但小说家从头到尾朗读完整篇文章的时间没有因为剪辑的影像缩短或是延长。在朗读的过程中,听众会将其与同时发生的其余情节对比,从而在心理层面感受到“慢”,即便并没有“慢动作”式的物理意义上的缓速,当镜头的时间如同被拉长的面团,其中所包含的多重意蕴也会随之发酵。声音对于速度的敏感性是远远超于视觉的,而人声只需稍稍加速就会立即失真,因此“朗读”在此模拟了一种节拍器或是计时器,但和自然时间截然不同,在语音流中,时间实现了“人为的自动运行”,另一方面观众以此为坐标搭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不同关系,体认当下的碰撞与错位。柯普尼克认为:“所有这些都提供了一个从根本上反抗伽利略的时间视角,是一个充满了瞬间机会、随机机遇和无法预计其他结果的场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