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内外:梦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很多人被《金发梦露》冒犯到,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它把梦露拍得很“惨”,而是把梦露拍得很“蠢”。 现实中的梦露在好莱坞中过得确实不顺遂,尽管她已经街知巷闻。自传中她写道:“当全世界的人都注视着这个叫玛丽莲·梦露的人,掌握我的命运的扎努克先生却只看得见诺玛·简。”扎努克就是当时梦露所签约的福克斯的实权者。对于自己的不受欢迎,梦露则非常精辟地归因道:“他们(电影公司的高层)像政府官员一样喜欢提拔自己的候选人。他们不喜欢公众站起来,把一个不上镜的货色丢到他们的大腿上,说,‘这是我们喜欢的女孩’。” 能越过个人恩怨,看透这场斗争的核心是权力游戏,玛丽莲·梦露不是一个愚蠢的女孩。让人遗憾的恰恰是,《金发梦露》只让她的洞见、对表演的热情、读过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停留在少数台词之中。她永远在镜头前笑,在生活里哭,在梦境中惊惧。飘摇在戏剧化的情绪光谱之中,她唯独缺乏愤怒,因为愤怒才驱动改变。《金发梦露》里几乎没有以梦露为主体发起的、事业相关的积极行动。我在影片中唯一一次感知到梦露在事业上的棱角,是当她得知作为女主演的自己和男主演收入悬殊:“所以简·拉塞尔可以获得一百万?!……去你的玛丽莲!”不知道导演是否觉得这样的她太市侩,所以这份关于金钱的不快再未重现。但愤怒比其他感情更接地气,让她唯一一次宣泄对自己的不满。其他时候不愤怒的梦露,只是一个脆弱的孤雏。 这点没头没尾的愤怒,和现实中梦露的力量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梦露想要什么?她想要拥有自己选择剧本的权力,但公司甚至不在开拍前给她看剧本。她被安排了一部又一部浅显的电影,扮演一些她自己“引以为耻的人物”。 真实的梦露并不掩饰自己的渴望。在影片中,她面对亲密关系对象也会闪烁其词,把事业目标换成家庭目标;而现实中的她说:“因为我想要成为一个艺术家,而不是色情怪物。我不想要被当作色情片售卖给公众。任由他们看着我,然后颤抖。”危机感来自于清醒的自我认知:“如果我不抗争,我会成为一件商品,在影碟推车上被售卖。”她开始和电影公司的长期抗争。甚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都在努力盘活剧组,重启拍摄。 导演安德鲁·多米尼克在接受BFI的采访时说:“我想她(梦露)是一个卓越而有力量的女性,但我不觉得她如今天的人们想象得那样生来成功。每个人都有一些有力量的时刻,并且人们倾向于说她拥有对于人生的控制权,但她其实想要的是毁掉自己的生活。”这种解读具象化为影片中的梦露:无助失能,且有强烈的自毁倾向。面对有毒的两***,她颤抖地亲启朱唇,痛苦的控诉化为香艳的呻吟,把它处理成看客眼中欲拒还迎的“伪父女关系”。 《金发梦露》中,梦露不仅是“蠢”的,还是“疯”的。而且这种“疯”,和她的女性特质血脉相连。梦露的精神不稳定,首先被认为是来自患有精神病的母亲的遗毒。对于母亲的病,旁人先三缄其口,然后闪烁其词:“她得了一种神秘的病。”梦露则惊惧追问:“我妈妈的病会遗传吗?是不是与生俱来的呢?”来自母系的血液是流毒的,父亲则是永远活在墙上的“克拉克·盖博”,隐匿而坚不可摧。 片中的梦露在母亲的病榻呢喃:“你做了正确的事,你生下了孩子,你生下了我。”虽然是安慰,肯定的却仅仅是母亲的生育能力。影片对于梦露母亲的职业——电影剪辑师——以及其对女儿的职业生涯可能产生的影响避而不提。如果我不知道这件事,我会真以为格拉迪斯·贝克和所有文艺作品中疯了的母亲一样,只是一个不祥的疯女人,除了生小孩和发疯没做过第三件事。 从母亲处继承了“疯病”的基因,经由好莱坞的盘剥,《金发梦露》中梦露的疯癫由数次流产被逼至最大化。每次流产都在强调梦露最大的遗恨是成为平凡的母亲,而非严肃的演员。如果要从《金发梦露》里提出一个最精彩的场景,可能很多人都会想到以下这一段:梦露从堕胎的手术台上惊起,一路向外奔跑,跑入记忆中母亲纵火的火场。蒙太奇把童年阴影和夭折的婴孩联系在一起。梦露频频重返创伤处,如同梭巡在犯罪现场的凶手。插入影片的电脑动画里,婴儿在痛苦地抽动,像神秘主义的谶语。 在历史上,疯癫,尤其“歇斯底里”,一直具有强烈的女性气质。在18世纪西德纳姆的《实验医学》里,这位医生言之凿凿地说:“当一些妇女向我咨询某种我无法判断的疾病时,我便问她们,是否只是心情悲痛时才引发这种病……如果她们大体上承认这一点,那么我就能断定,她们患的是一种歇斯底里。”多么严谨!一个身体不适且情绪低落的女人,就可被盖章为疯癫。 《疯癫与文明》中,福柯进一步揭示由古至今女性肌体和疯癫之间的关联。怀孕、分娩、月经等一系列女性生理反应被视为是女性“格外敏感”的征兆,而“格外敏感”所代表的就是歇斯底里的可能性: “一般而言,歇斯底里患者的内向感觉是极度敏锐的,而疑病症患者的敏感程度要小些。当然,女人属于前一类,因为**以及大脑是与整个肌体发生交感的主要器官。‘**发炎通常都伴有呕吐;怀孕会引起恶心、反胃;分娩时***隔膜和腹肌会阵缩;月经期间会出现头痛、轻微发烧、腰背疼痛和腹痛。’女性全身都遍布着不可思议的模煳而直接的交感通道。女性的身体总是处于交流之中,从而形成一种对于交感绝对有利的场所。女性的肌体空间永远包含着歇斯底里的可能性。女性肌体的交感感觉散射到其全身,使女性易于患上被称为忧郁症的精神疾病。” 在《金发梦露》中,胸部、嘴唇、大腿和**都在承载欲望的同时,成为滋生疯癫的温床。生育的女人把疯癫遗传,不孕的女人则面对流产和无后作为终极诅咒。我想很多观众产生强烈的不适,因为他们看见的不只是扭曲的梦露,而是千千万万个“阁楼上的疯女人”。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梦露确实患了抑郁症。但她保持工作,甚至被认为状态“达到巅峰”。在她人生的最后几次采访中,她像一个永不止息的战士,甚至影视生涯的结束都不会把她击垮:“我非常反感媒体说我患有抑郁、跌倒了低谷这种话,就好像我完蛋了似的。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沉默,尽管在拍电影的事情上完蛋了,但是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解脱。那种工作就像是百米跑一样,你终于到了终点,你叹了一口气,说自己终于成功了。其实你永远到不了终点。永远有下一场戏、下一部电影,一切又得从头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