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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活(第四章)(2)

时间:2022-10-1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点击:


    我已经用大木勺把我的那些背心裤衩内衣什么的掏了出来,我丈夫兴致勃勃地在冷水里踏着踩着这些内衣,同时还有点邪乎地微笑着,在蒸汽水雾中继续唠叨,水蒸气从敞开的门口钻了出去,飞快升上天空。我丈夫往锅底下添些柴火,拧干我的内衣,将它们扔到筐子里。我则将衣服拿到院子里,晾到绳子上,一心想我的事:我固执地认为,作家或者画家必须有间工作室,必须有个安静的地方干他的活儿。就像爱神降临那一瞬间必须有灵感。这样的话,沃拉吉米尔必须有画架、有白大褂,最主要的是绝不能去上班。因为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画家还到工厂里上班的。光在星期六星期天画画的人倒是有,但他们只是些业余画家,他们画画就跟有人收集邮票、采集甲虫、捕捉蝴蝶一样。一位真正的作家总不能跟我丈夫一样整天泡在小饭馆里聊这聊那的,或没完没了地散步吧!真正的作家想些什么呢?他得成、天成天地写作,以便写出点什么名堂来,而我丈夫大概永远也成不了作家,因为像他这样的作家在早上,我们起床的时候,只见他神不守舍地在那儿喝咖啡、抽烟、望着窗子外面那斜坡屋顶、那一块天空。我看得出来,要是跟他说句话,他恐怕会把那杯咖啡泼到我身上,恐怕会把那根点燃的香烟按在我手上,恐怕要敲掉我几颗门牙,只因为我打断了他的思路,打断了他这绝对的疏远隔绝。到·后来我就习惯于他的这种状态了。

    当我和丈夫喝咖啡时,我也学会了心不在焉。于是我们对这种早、午休都已经习以为常了,我们彼此敬重《彼此留给对方一个安静的片刻、一刻钟。在这一片刻里也许我们在心底里作的交谈比我们能交谈的多得多)还在我新婚时我就曾经想,吃早饭时跟我丈夫聊聊天是我的义务,可是只要我问他点儿什么,只要我说了点儿什么,我就会被他吓一大跳。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是我使那些在他面前浮现出来的画面变得模糊不清了,把它们破坏掉了。只要我跟他一说话,刹那间,他总是停止吸烟,恼地在烟灰缸上把烟掐灭,也不再碰一下咖啡,嘟哝几句什么,恶狠狠地盯我一眼,仿佛我是个陌生女人、仿佛我是他的房东,没有敲门就闯进了他租住的房间。我又提着空筐子回到洗衣房,我周身弄得相当湿了,我的鞋子已经湿透,我丈夫的裤子和帽子都湿了,但我们继续在大洗特洗,我和我丈夫都双手拽着一张特大的床单,仿佛屠宰场的一张巨大的牛皮。水慢慢流着,重又滴到大木盆和浴池里,床单的一端已经放进洗衣机里,而另、端还老在冷水里泡着,直到最后我们把整张床单都塞进洗衣机里,关上盖,站在从锅中沸水里冒出的蒸汽云雾中,直到现在我们才注意到屋角落里放着一部烘干机,也是瑞典产品。我丈夫将它打开,烘:厂机的响声比洗衣机还要大,我们俩并排站在那里,湿得像淋了一场大雨,当我们相互看一眼时,彼此看到对方的眼里仿佛在说:我们本可以去散步、去宁城的,这实际上比洗上这么一大通衣服要好得多。而且面前还有一大堆没洗的衣服,还得一直洗到下午。下次我们一定将一大堆脏衣服送到洗衣店去。

    我自己只洗洗我的小裤衩。我丈夫又高兴地开始给我讲述起来:“我说呀,世界上已经出了千千万万本书,如今突然来了一位作家,他自认为是个穿着1号背心的种子选手,全世界的读者都在盼望着他的作品问世,他是能够写出震撼读者惊天动地的头号作家。可是,小姑娘,听我说,只需写出一本小书、一扎相当小的信函,这么薄薄一本《少年维特的烦恼》、一本类似《新生活》的小薄书、一本类似《地狱中的一季》的小诗集、一本类似《啊,大海在沉默》薄薄的小说就足够了。我知道,每个作家都要找到他的那块沿着它走到彼岸的窄木板,走过去时带着他的文稿,仅仅是他那富于个性、又有其生动结构的文稿。我说,小姑娘,我和沃拉吉米尔,我们两人都知道我们正处于这种人们的期待之中,在这种伟大的期待中,直至见到可以称之为最佳的我的作品和沃拉古米尔的版画为止。小姑娘,为了这个而做的尝试是值得的;我为什么要提高文化素养?那只是为了别再写出人家已经写过的东西,仅仅为了这个,我才读这么多东西,为让我能找到遣个裂缝、这么块空地。沃拉吉米尔?他也在寻找别人没能做到而只有他成功了的办法。小姑娘,没什么客气可讲,要么弄出点独一无二的佳作来,要么就不成功,就是这么回事儿。实际上槁艺术最美就美在谁也不必非搞不可。”我丈夫就这么在朦胧的蒸汽烟雾中高谈阔论。我走出去,满院子几乎都晾着他的短袜、衬衫和我的内衣。如今锅里在煮着我们结婚时得到的漂亮窗帘,我丈夫打开了烘干机的盖子,将那几乎快烤焦了的床单取出来。我和我丈夫一块儿把那装着衣服、被单的筐子抬到院子里,太阳早巳晒到金属与塑料延展性能研究所的那面墙上。我们一瞅这面墙,便都发愣了:要是研究所恰恰在这个时候锯断那根又大又重的金属管,震得掉下来一块灰泥板,轰隆一声掉到板棚上,尘土飞扬再慢慢落到我们这些宝贵的衣衫上,那怎么办?心想,再也不在家里洗这么多衣服了,宁愿送到洗衣店去洗。可是真的要在这一刹那开始掉灰泥渣怎么办?我们担惊受怕地将床单晾到绳子上,又用夹子夹紧。

    我丈夫还继续指点我,实际上也谈不上指点,只是这么唠叨着,免得老去想掉下灰泥怎么办。“小姑娘,你要是乖的话,我就教会你写作,这根本不是什么你学不会的东西。你瞧,每个热恋中的男女青年都写情书,这种情书实际上是指名道姓的信函,每一个写了好几十封情书的人在一定意义上也已经是一位诗人了,因为在这样的情书里他会写出好多好多傻话来,有的还真像文学。你给你那位伊尔卡肯定也写过这类书信型的小说,虽然不同于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但是你毕竟曾经是或许现在仍然是这个样子的。这就是精彩写作的萌芽,这类情书、连载的书信、爱情故事,这些信甚至还用丝带捆扎起来放在一个什么地方哩!小姑娘,这事儿将我们大家都联系在一起。

    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便已经写过一些小情书塞到干了的坟头裂缝里,夏天我们便将这些书信塞到裂了缝的地里面,因为这是不能让任何人读到的真正的书信,这是真正写作的开始。我也写过这样的情书,但已经不是写给女人的,已经不是表达我的***情爱的东西,而是写给美国的树木、动物、楼房以及我的小酒店饭馆的信,就像给一个漂亮女孩写的,就像一个热恋中的理发匠、热恋中的车床工人写的。因为每一个在若干年之后找到这些信的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能在这里面描绘出这么美丽的画面,而且能够表达出如此美好的情感!作家只不过是继续给全世界写情书,把自己整个的一生写成情书而已。”我丈夫这么说着。我的膝盖已经累得发软,鼻子也痒痒,想打喷嚏,腰也开始疼起来。洗衣店对我来说简直成了救生圈,仿佛是我未来的如意计划,因为再要洗这么一大堆衣服已经非我力所能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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