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凿齿,字彦威,襄阳人也。宗族富盛,世为乡豪。凿齿少有志气,博学洽闻, 以文笔着称。荆州刺史桓温辟为从事,江夏相袁乔深器之,数称其才于温,转西曹 主簿,亲遇隆密。
时温有大志,追蜀人知天文者至,夜执手问国家祚运修短。答曰:“世祀方永。” 疑其难言,乃饰辞云:“如君言,岂独吾福,乃苍生之幸。然今日之语自可令尽, 必有小小厄运,亦宜说之。”星人曰:“太微、紫微、文昌三宫气候如此,决无忧 虞。至五十年外不论耳。”温不悦,乃止。异日,送绢一匹、钱五千文以与之。星 人乃驰诣凿齿曰:“家在益州,被命远下,今受旨自裁,无由致其骸骨。缘君仁厚, 乞为标碣棺木耳。”凿齿问其故,星人曰:“赐绢一匹,令仆自裁,惠钱五千,以 买棺耳。”凿齿曰:“君几误死!君尝闻前知星宿有不覆之义乎?此以绢戏君,以 钱供道中资,是听君去耳。”星人大喜,明便诣温别。温问去意,以凿齿言答。温 笑曰:“凿齿忧君误死,君定是误活。然徒三十年看儒书,不如一诣习主簿。”
累迁别驾。温出征伐,凿齿或从或守,所在任职,每处机要,莅事有绩,善尺 牍论议,温甚器遇之。时清谈文章之士韩伯、伏滔等并相友善,后使至京师。简文 亦雅重焉。既还,温问:“相王何似?”答曰:“生平所未见。”以此大忤温旨, 左迁户曹参军。时有桑门释道安,俊辩有高才,自北至荆州,与凿齿初相见。道安 曰:“弥天释道安。”凿齿曰:“四海习凿齿。”时人以为佳对。
初,凿齿与其二舅罗崇、罗友俱为州从事。及迁别驾,以坐越舅右,屡经陈请。 温后激怒既盛,乃超拔其二舅,相继为襄阳都督,出凿齿为荥阳太守。温弟秘亦有 才气,素与凿齿相亲善。凿齿既罢郡归,与秘书曰:
吾以去五三日来达襄阳,触目悲感,略无欢情,痛恻之事,故非书言之所能具 也。每定省家舅,从北门入,西望隆中,想卧龙之吟;东眺白沙,思凤雏之声;北 临樊墟,存邓老之高;南眷城邑,怀羊公之风;纵目檀溪,念崔徐之友;肆睇鱼梁, 追二德之远,未尝不徘徊移日,惆怅极多,抚乘踌躇,慨尔而泣。曰若乃魏武之所 置酒,孙坚之所陨毙,裴杜之故居,繁王之旧宅,遗事犹存,星列满目。琐琐常流, 碌碌凡士,焉足以感其方寸哉!
夫芬芳起于椒兰,清响生乎琳琅。命世而作佐者,必垂可大之余风;高尚而迈 德者,必有明胜之遗事。若向八君子者,千载犹使义想其为人,况相去不远乎!彼 一时也,此一时也,焉知今日之才不如畴辰,百年之后,吾与足下不并为景升乎!
其风期俊迈如此。
是时温觊觎非望,凿齿在郡,着《汉晋春秋》以裁正之。起汉光武,终于晋愍 帝。于三国之时,蜀以宗室为正,魏武虽受汉禅晋,尚为篡逆,至文帝平蜀,乃为 汉亡而晋始兴焉。引世祖讳炎兴而为禅受,明天心不可以势力强也。凡五十四卷。 后以脚疾,遂废于里巷。
及襄阳陷于苻坚,坚素闻其名,与道安俱舆而致焉。既见,与语,大悦之,赐 遗甚厚。又以其蹇疾,与诸镇书:“昔晋氏平吴,利在二陆;今破汉南,获士裁一 人有半耳。”俄以疾归襄阳。寻而襄邓反正,朝廷欲征凿齿,使典国史,会卒,不 果。临终上疏曰:
臣每谓皇晋宜越魏继汉,不应以魏后为三恪。而身微官卑,无由上达,怀抱愚 情,三十余年。今沈沦重疾,性命难保,遂尝怀此,当与之朽烂,区区之情,切所 悼惜,谨力疾着论一篇,写上如左。愿陛下考寻古义,求经常之表,超然远览,不 以臣微贱废其所言。论曰:
或问:“魏武帝功盖中夏,文帝受禅于汉,而吾子谓汉终有晋,岂实理乎?且 魏之见废,晋道亦病,晋之臣子宁可以同此言哉!”
答曰:“此乃所以尊晋也,但绝节赴曲,非常耳所悲,见殊心异,虽奇莫察, 请为子言焉。
“昔汉氏失御,九州残隔,三国乘间,鼎歭数世,干戈日寻,流血百载,虽各 有偏平,而其实乱也,宣皇帝势逼当年,力制魏氏,蠖屈从时,遂羁戎役,晦明掩 耀,龙潜下位,俯首重足,鞠躬屏息,道有不容之难,躬蹈履霜之险,可谓危矣! 魏武既亡,大难获免,始南擒孟达,东荡海隅,西抑劲蜀,旋抚诸夏,摧吴人入侵 之锋,扫曹爽见忌之党,植灵根以跨中岳,树群才以翼子弟,命世之志既恢,非常 之业亦固。景文继之,灵武冠世,克伐贰违,以定厥庸,席卷梁益,奄征西极,功 格皇天,勋侔古烈,丰规显祚,故以灼如也。至于武皇,遂并强吴,混一宇宙,乂 清四海,同轨二汉。除三国之大害,静汉末之交争,开九域之蒙晦,定千载之盛功 者,皆司马氏也。而推魏继汉,以晋承魏,比义唐虞,自托纯臣,岂不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