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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兮凤兮(6)

时间:2008-10-16来源:天涯社区 作者:小船芝麻 点击:

第十章 同居长干里
  
  “青凤,青凤,快下来,别摔着了!”细柳快步赶来,站在那株玉兰树下一叠声地喊。
  
  青凤微微一笑,从树杈下纵下来,又坐回虎儿身前看他的琴。
  
  “这就对了,你们两个乖乖地坐在这儿说话——青凤,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去给你拿。”
  
  青凤是乐广的小女儿,这一次被父亲带来串门儿。她在堂前见过了王夫人,坐了一会儿,王夫人便让细柳带她到后院去同自己的两个孩子玩耍。
  
  她凑到琴前,低头去看谱。虎儿闻到一股木叶的清香,从她的衣裙上散发出来。只见她拾起谱本,抬头笑道:“读你的琴谱好像读赋文一样——‘长吟’、‘游吟’、‘随绰随吟’,‘往来应和’——这是说要边弹边唱么?”
  
  虎儿闻言笑了起来:“不是的。‘注’、‘吟’、‘绰’都是指法。”
  
  青凤好奇道:“那你告诉我,怎么叫做‘随绰随吟’?”
  
  对面的少年并没有开口回答。他沉默片刻,修长的手指忽然落在弦上,自下而上,斜斜一抹,右手挑起,那琴弦便“铮”地一声颤动起来。他左手的手指却不松开,而是流连于弦上,翩翩往来,好似一个吟游诗人的影子在月光下徘徊一般。森森凤鸣之声缭绕回荡,半日方歇。
  
  “能让我试试么?”青凤一脸着迷地道。
  
  虎儿笑笑,转过身来和她并肩而坐,把琴放在两个人的膝盖上。青凤学着他的样子,伸出无名指用力按在弦上,左右揉动,右手一拨,却只发出一声涩涩的低音。“哎哟,怪痛的。”她甩着手,皱着眉头道,“不是说琴弦是丝线做的么?怎么这么硬?你的手不疼么?”
  
  正说到这里,细柳拿着一盒松糕走了过来。青凤道了声谢,接过点心咬了一口,叹道:“我以前也想让爹爹找人教我弹琴,可是他不肯。”说到这里,她望着虎儿的琴,小脸上满是神往之色。
  
  从那天起,青凤便常常随父亲来卫府串门儿。 每次乐广一在前厅坐定,她便立刻溜到后院去找虎儿和卫璪。这一日午后,青凤来的时候,卫璪正巧被王武子接去玩耍,只有虎儿在家。游廊里静悄悄的,东面厢房 的门半掩着,四下里一个人也没有,她站在门口向里张望,却见虎儿盖着被子靠在床上,手里正拿着本书翻看。
  
  “阿虎?”她在帘子外叫了一声,“细柳说你生病了?”
  
  虎儿听到她的声音,把书一放道:“没什么,反正我也睡不着,一个人怪无聊的。你来了正好,咱们坐着说会儿话。”
  
  青凤走进来,侧身坐在床沿上,拿起他手边的书笑道:“啧啧啧,生了病还读《汉书》?”
  
  “我随便翻着玩儿的。”虎儿道。
  
  青凤翻开他正看着的那页,见是东方朔传,撇撇嘴道:“《汉书》这样一本正经的东西,读着有什么意思?你看没看过《山海经》?东方朔当年便是通读《山海经》,才养活了汉武帝那只谁也不认识的鸟的。”
  
  “我也早就听说了,可惜母亲不让我看巫祝之类的杂书。”虎儿听了她的话好不遗憾。
  
  “没关系,下次我从我爹那儿偷一本出来给你就是了。”青凤满不在乎地扬扬眉毛道:“你要看了才知道有趣,那里面奇山异水、珍禽怪兽,比班固这样的书呆子写出来的东西好多了。”
  
  她说着站起身来,走到床边的小矮几旁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桃木的小盒子,打开盖子,把小拇指伸进去,轻轻蘸了一点红色的汁液。
  
  “你在涂指甲么?”虎儿伸着脖子张望。
  
  “嗯。细柳给我磨的凤仙花汁子。”青凤全神贯注地低头染着指甲。花汁调得很稠,极容易在指甲上留下沟
  痕,因此她涂得格外小心。饶是这样,仍然总也抹不均匀,擦了又擦。
  
  “不如用我的笔呢。”虎儿看了一会儿,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在笔筒里找出一只描画用的毛笔,蘸湿了笔尖。然后他来到青凤对面,跪坐下来,头抵着她的头,拉起她的手一笔一笔细细地画了起来。
  
  此时正是夏末秋初,刚下过两天的小雨,天气微凉。晚蝉在院子里的树上一声声地鸣叫,阳光透过绿叶,把斑驳的树影洒落在纸窗上。青凤的鬓发掉了一缕下来,正挡在虎儿面前,蹭着他的眼睛。
  
  “好了。”就在这时,虎儿长舒了一口气,放开了她的手。只见淡淡的红色均匀地染在十个小小的指甲上,湿湿的,还发着亮光。
  
  潮湿的天气让丝弦很不趁手,声音发涩,因此没法弹琴。“不如我们下盘棋吧?”青凤随口说道。可是两个人都懒懒地,谁也不愿意起身去拿棋盘。
  
  于是他们并肩来到门口,抱膝坐在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山海经》里的故事。
  
  “符惕山上住着一个叫江疑的神,风和云都是从那儿升出来的。”
  
  他们的头顶有一片虫网,一会儿黏在竹帘上,一会儿又被风吹开,反复晃荡。
  
  “从符惕山再往西几百里,住着一种鸟,叫‘三清鸟’,它的羽毛……”
  
  青凤说到这里,转头望向虎儿。只见他靠在门柱上,神情困顿,眼中尽是倦意。青凤见了,自己也泛起困来,打了个哈欠。
  
  她推了推虎儿:“咱们进去吧,我该和爹爹回家了。”
  
  虎儿闭着眼睛道:“青凤,我都睡了一整天啦,好容易你来陪我说说话——我在听呢,三清鸟,后来呢?”
  
  “后来……”青凤想了想,却也记不起来了,她又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小院中凉意习习,空气里犹自带着雨后的湿气。青凤的头枕在虎儿的肩膀上,跟他一起睡着了。她忘了自己指甲上的凤仙花汁还没干透,把两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刚才的一番描画全白费了,青凤的指甲个个狼藉,而虎儿的睡衣则一片殷红。
  
  青凤很喜欢下棋,可惜棋力不济。她每每缠着卫璪练手,屡战屡败,却愈战愈勇。有一次,三人一起坐在院子里,虎儿在给琴上弦,青凤和卫璪坐在树下对弈。她手里拿着粒黑子,想了半日,忽然抬手把棋子扔回了檀木盒里,嘟着嘴道:“你又赢了。”
  
  “还没到中盘呢。我只占了三个角,你的外势却也不弱,胜负未定,怎么就认输了?”卫璪笑道。
  
  “俗话说‘金边银角烂肚皮’,再说我不喜欢下中盘,要算的太多了,即便赢了也没劲。”青凤虽然棋技不行,棋风倒还不错,越输越是潇洒,从不会恼羞成怒、耍赖撒娇。
  
  “一会儿舅舅送我的小马驹要到了,你不是一直想骑马么?若是这盘赢了我,我就教你骑马。”卫璪低声道。
  
  “真的?”青凤立刻跳了起来,“不管我怎么样赢你,只要是赢了就让我骑马——你说话可算话?”
  
  “我说话一向都算话。”卫璪笑道。
  
  虎儿闻言放下手里的琴,凑过来观战。一看棋盘,只见四个星位上都放着黑子,显是卫璪执白,已让了她四子,可是黑子仍然惨不忍睹,边角之地几乎丢尽,所谓的“外势”,其实也并没占着多少,难怪她要认输。
  
  “阿虎阿虎,快帮帮我,给我支招啊!”青凤指着卫璪笑道:“你说的,不管我怎么下,只要赢了你就行。那我自然可以叫阿虎帮我参谋,对不对?”
  
  “请便。”卫璪似乎早就料到她有此一招,宽厚地笑笑。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虎儿在一旁给青凤出主意,其实却早已看出来了:哥哥是在有意让她。那个角上的黑子看似是被他们努力救活的,其实是因为白子的点眼全点错了地方。虎儿笑笑,也不说破,直下了半个时辰,最后关子的时候,一算出来,青凤赢了五目。
  
  青凤高兴得蹦了起来,小辫子在耳朵边上下飞舞,一把抓住卫璪的两只袖子,连声道:“你的马呢?你的马呢?什么时候到?”
  
  “快了,会让你骑的,急什么?”卫璪一边笑着,一边开始收拾棋盘,拾完了自己的白子,又替她把黑子都放回了棋盒里。
  
  马驹被牵进院子里的时候,青凤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这匹漂亮的小马。这是一匹紫骝,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背上配着白玉的马鞍,颈上的鬃毛又长又密,还带着波浪般的大卷儿。
  
  卫璪抚摸着小马的脖子,回过头来向青凤道:“别从马后面过来,小心被踢着。”
   

第十一章 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
  
  
  
  
  西风晚蝉,转眼又是一个秋天。对虎儿来说,这个秋天很特殊——没有多久,他便满十五岁了,令他梦寐以求的束发之礼,就在这冉冉的秋光里等着他。
  
  自从卫璪教会了青凤骑马,她便对那匹紫骝马驹着了迷,时不时央求卫璪或是虎儿偷偷把马牵到后院里给她骑。卫璪不敢松手,总是牵着缰绳,拉着小马和马背上的青凤,在院子转两圈让她过瘾。
  
  终于有一天,她软磨硬泡,说服了卫璪松开缰绳片刻。可是他刚一松手,那马儿忽然人立而起,卫璪侧身疾退,才没有被马蹄踹着,而马背上的青凤早已“咚”地一声滚了下来。
  
  两个男孩儿都吓呆了。马驹扬蹄嘶鸣,地上的 两只后蹄就在青凤的脑袋边踢踏。卫璪最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抢上前去,用力拉住缰绳,把马拴在了树上。虎儿奔过去看青凤,只见一道长长的鲜血从她的额头直 流到下巴上;在她身边的地上横着条圆脑袋的长蛇,看样子无毒,大约是花园里爬出来的。那匹紫骝驹儿之所以受惊,十有八九是因为这条蛇。
  
  出乎他们意料地,青凤并没有哭。她洁白的牙齿咬着下嘴唇,嘶嘶地吸着气,努力在脸上挤出了一个微笑。那表情配着她此刻的处境,既潇洒又狼狈。
  
  卫璪系好了马,走过来蹲在青凤身边不断地出言抚慰;虎儿在另一边伸手去拉她的左臂,想把她扶起来。可是刚一碰到青凤的胳膊,她脸上那个勇气可嘉的笑容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痛叫,泪水夺眶而出。
  
  王夫人和细柳早已闻声赶来,众人前呼后拥地把青凤扶到了前厅里。青凤学骑马的事,乐广和王夫人都不知道。她自知理亏,生怕父亲责骂,胳膊也实在痛得厉害,索性先发制人,坐在胡床上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住。虎儿拉着她没受伤的那只手,默默地站在她身旁。
  
  就在这时,卫璪跪在了地上,低声道:“是我让青凤学骑马玩儿的,这件事本是我的主意。”
  
  王夫人正在吩咐细柳去拿手巾、脸盆,听了这话,火上浇油,顾不得仆人们都在,指着儿子便痛骂了起来。卫璪一句也不分辩,只是垂首不语;虎儿回头看了哥哥一眼,松开了青凤的手,一声不响地走过来,挨在卫璪身边跪了下来。
  
  厅堂里一时间愁云惨淡。青凤坐在小胡床上,本来哭得梨花带雨,可是一见卫璪和虎儿跪在地上,她就立刻止住了哭声,一双满是泪光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滴溜溜打转。
  
  乐广快步走过来扶起地上的两个孩子,一边向王夫人道:“青凤调皮之至,这件事十有八九是由她而起,正好给她个教训!不能怪璪儿和虎儿……”这时细柳正轻轻试着青凤胳膊上的伤。青凤暗自咬紧牙关,不想喊出声音来,可是终于忍不住“啊”地一声,满脸痛楚。
  
  她的左臂摔断了。
  
  自那以后很久,都是乐广一个人来卫府走动。入秋了,虎儿还像以前一样小病不断,躺在床上靠翻书来消磨时间。乐广总会在他生病的时候来陪他聊天;可是虎儿有时候说着说着会忽然神思不属,回答乐广的话牛头不对马嘴。乐广以为他疲乏得厉害,只坐了一小会儿便起身离去,让他休息。
  
  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倒在枕头上,睁着眼睛,听窗外的秋雨淅淅沥沥直到深夜不绝。漏鼓敲响了五更,寒意直侵枕席。他终于困了,却因为受不住湿冷,睡睡醒醒,做的梦都是冰凉的。
  
  病好之后,他开始描父亲生前最推崇的张伯英的今草。据说张伯英从小练字就很刻苦,曾在花园的池子里洗笔,把一池水都染黑了。虎儿的笔尖蘸在砚台里的时候,想到了这则典故。
  
  他抬头望向窗外,小径上木叶凋零,露出了后院的一方池塘:天气转凉,时时有南飞路上落了单的野雁子,掠过水面时发出一声悲鸣;高高的菖蒲在风中摇晃,池水也涨平了石矶。岸边的芦苇里生着一丛野豆蔓,开着紫色的豆花。
  
  他忽然想,这是不是《诗经》里古人所说的“葛”呢?葛在秋天开花,花下是饱满的豆荚。千百年前,曾有个人在郊外边走边唱: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三个月过去了,而青凤的哭声犹在耳边,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虎儿梦寐以求的束发礼终于到了。他的头发又细又密,要用一根簪子固定住着实不太容易。细柳刚刚束好,他给母亲叩头的时候,那根玉簪就又“哧溜”一声滑落在了地上。
  
  王夫人俯身拾起簪子,仔细地给他插在发髻上,搂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又看看立在身边的卫璪,脸上现出了一个疲惫而又满足的微笑。就在这时,外面的仆人来报说,乐广来接虎儿和卫璪去嵩山。束发礼是个非常特殊的日子,悠游散人要和乐广一起为虎儿庆祝这个仪式。
  
  他们的马车驶到悠游散人的小院时,天已经黑了。虎儿欢声叫了句“先生”,便扑了过去。他已经有小半年没有看到悠游散人,更有一两年没有到悠游散人的住处来过了,此刻重返,觉得亲切无比。
  
  悠游散人笑了笑,看着面前的两个孩子。十七 岁的卫璪越发显得玉树临风,剑眉星目,龙凤之姿显露无疑;只是虎儿变了很多。在他的印象里,这孩子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就像个瓷娃娃一样。然而半年未见, 虎儿忽然长衫束发地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吃惊不小——眼前的少年衣冠楚楚,眉目清绝,翩然立在那里,有如三江春水一般,风姿蕴籍难言,俊美得让人自惭形秽。
  
  “十五岁成童束发,乃人生中的第一次大礼。”悠游散人拍着虎儿的背笑道,“我专门为你酿了一壶酒,已存了三年啦,今夜咱们就把它拿出来,对月小酌一番,怎么样?”
  
  月光下的小院里,乐广和悠游散人盘膝而坐,虎儿和卫璪跪坐在他们对面。桂花酿的酒味香醇,带着山野间的清香,光闻着便已让人沉醉。悠游散人抽出发髻上的骨簪,敲着酒杯唱到: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概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他长身而起,对着月亮拱手一揖,接着唱到:“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说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说到‘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延祖,你善观星相,给我们看看这星势如何?”乐广浮了一大白,抬头问道。
  
  悠游散人背负着双手,举目向天,半晌不语。好一会儿,方缓缓地说了一句:“紫薇垣里,帝星晦暗。”
  
  乐广站了起来,虎儿和卫璪也一同立起,顺着悠游散人的目光望去。只见极北之处的那颗帝星,被一团迷雾罩着,发出暗淡的光晕;帝星周围遍布了一列小星,大概八九颗,除了紧挨着帝星下面的那颗以外,其他的都明亮无比。
  
  悠游散人指着正北的星群道:“紧挨着帝星下面的那颗,便是天帝太子的东宫;剩下的八颗环帝星而列,那是诸侯居住之所——天上的星势,一如人间的炎凉,古人云天人为一,此话当真不假——乐舍人,你说呢?”
  
  乐广长叹了一声,许久才道:“太子乃谢贵妃所生,如今在东宫中的日子如履薄冰,谁人不知?近日来,皇后连着三次以‘不孝’为名呵斥太子,只怕绝非祥兆。”
  
  悠游散人冷笑了一声道:“绝非祥兆,又有什么办法?‘燕飞来,啄皇孙’,汉成帝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帝王家事,你我哪里管得了那许多?”
  
  “延祖,话不是这么说。”乐广凛然道,“你是闲云野鹤,俗事不羁于身;我却食朝廷俸禄,官拜太子舍人。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王夷甫是太子妃的父亲,对小女儿十分宠爱,我看将来万一有变,只有他还可以倚重……”
  
  悠游散人道:“你是说那个琅琊王家的王衍么?”
  
  “正是。”
  
  悠游散人摆了摆手,皱眉道:“如此良夜,提那个伪君子做什么?没的污了咱们的耳朵。”他俯身又斟满了酒杯,对身边的三人笑道:“琅琊王和太原王久负盛名,据说子弟都是芝兰玉树,人中龙凤。在我看来,除了王武子和王平子两个,其他的统统全是粪土。可惜武子轻狂有余,沉稳不足;平子年纪尚小,锋芒毕露、任性傲物,只怕都不是能成大事之人。不过平子比起他那个 ‘人中美玉’的哥哥王衍来,却还算个有情有义的男儿。”
  
  他说到这里,转过身来看着卫璪和虎儿,微微笑道:“国家大事,本来不该当着孩子的面谈。不过你们已经不是孩子啦!璪儿,你今年十七岁,以你的出身,按理在这个年纪,早应该入宫承任一官半职,你却至今仍空有爵位,知道为什么么?”
  
  卫璪垂首肃立道:“请先生指教。”
  
  悠游散人望着他道:“皇后有意把你召入东宫 做太子伴读,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可都被乐先生以你年幼体弱为由推脱掉了。乐先生自己身为太子舍人,知其不可而为之,却不愿意让你同他一齐立于危墙之下 ——这世上的荣华,乃第一险恶之事。所以你看见身边的子弟一个个紫莽玉带,春风得意的时候,不必羡慕他们,明白么?”
  
  “明白。”卫璪轻声道。
  
  悠游散人点了点头,复又望向星际,忽然喃喃道:“天狼星怎么就出来了?这个季节,天狼星亮得实在反常,国家内忧外患,只怕西北的边境也不会太平。”
  
  “西北的鲜卑人,好像就自称为狼的子孙。”乐广应道。
  
  “先生,天狼星的旁边是不是弧星和矢星?”问话的是卫璪。
  
  “不错。”悠游散人点头。
  
  卫璪出神地望着星空,顿了顿,转身斟了一杯酒送到悠游散人的手里,笑道:
  
  “屈子曾说:‘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您看,弧星和矢星好像一张拉满了的弓箭,对准了西北的天狼,早晚总要射落这颗凶星的。”
  
  悠游散人接过酒杯,仰天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他忽然收住了笑容,回头对乐广道:“你看我们俩一味忧患苦闷,璪儿却说得出这种话来,只怕这孩子将来绝非池中之物。”
  
  说罢他转头望向虎儿。虎儿今天晚上出奇地沉默。他观看星座、听他们谈话,都非常入神,可是作为束发礼的主角,他却自始自终一言不发。
  
  “虎儿,来来来,让我听听你的琴艺如何了,给咱们弹只曲子怎么样?”悠游散人笑道。
  
  “先生想让我谈什么曲子?”虎儿走到琴边坐下,垂首问道。
  
  “不拘什么曲子,随你任性而为。你此时心中想的是什么,便弹什么吧。”
  
  虎儿沉吟片刻,把琴放在膝盖上,轻轻地调好了弦。他洁白的手指在月光下有如鸟儿的翅膀,时而收拢,时而展开,翩翩起舞,震落一串悠悠的音符。然后他低声唱了起来,是阮步兵《咏怀》里的一个片段:
  
  “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
  
  他略显稚嫩的声音配着如此消沉的歌词,在静夜里听来,让人忍不住要潸然落泪。悠游散人放下了酒杯,默默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乐广却忽然沉声道:“你给我跪下。”
  
  虎儿一愣,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乐广。他从小体弱多病,母亲对他宠溺有加,平时连句重话都不舍得说;乐广视他如己出,却也极少责备他,更不要说罚跪责打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乐广要在这个时候重责自己,心中委屈,但还是立刻把琴放到地上,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
  
  “前日我叫你读《史记》,里面那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你还记得么?”
  
  “记得。”虎儿低声道。
  
  “你小小年纪,就学说什么‘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这世上燕雀还少么?少的是黄鹄。如今奸佞当道,文恬武嬉,国运衰微。大家子弟,贵在‘自爱’二字。若是一味轻浮玩世,你怎么对得起满腹的诗书,怎么对得起地下的列祖列宗!”
  
  这番话一口气说出来,掷地有声,说得极重。卫璪听得心惊,默默地站了起来。悠游散人眼中现出玩味的神色,仍是不说话,虎儿低着头,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双肩微微颤动,显是心情激荡,强自忍耐。
  
  “我这么说,你不服气是不是?”乐广的胸口犹自在起伏不定,盯着虎儿沉声问道。
  
  “不敢,乐伯伯教诲得是。”虎儿隔了好久,才说出这几个字。
  
  
  “阿虎,别难受了,乐先生为人耿介,心直口快,你也是知道的。”卫璪和虎儿晚上被安置在一间竹屋里,虎儿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卫璪知道弟弟心里难过,又想起今天本是他的束发礼,却无端当众受了这样重的责备,心中颇觉不忍。
  
  虎儿抱着膝盖坐在窗前,什么也没说。窗外夜色如水,他想起了爷爷抱着他在那株玉兰树下,讲给他的泥巴里神龟的故事。他以前很喜欢读《庄子》,很喜欢讨论生死,直到楚兴带他们去刑场的那天。
  
  从那天起,他忽然认识了死亡。那种感觉奇怪极了,就好像你身边有一个很熟悉的人,你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她,某一天却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在他的心目中,死亡一直是个文雅而又忧伤的神灵,带走你的身体,却激发着你的情感和思想——庄子就是这么说的。可是那天回来之后,他忽然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死亡,残忍、肮脏,带着鲜血的腥味儿,带着令人咋舌的暴力,它对人不分美丑,只知杀伐。他从刑场上那个犯人的身上,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自己父亲和祖父的结局。他当时的感觉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绝望、屈辱更加确切一些。
  
  他默默地对自己说:“庄周,你这个大骗子。”
  
  看清了死亡之后,他开始带着同样的眼光去看待生活:是燕雀,还是黄鹄,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贪夫殉财,烈士殉名,这两者说不上谁比谁更高尚。
  
  黄鹄飞得再远,周游了四海,最终的归宿还是死亡,跟燕雀一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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