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尔西洛夫前后判若两人。少年说:“我根本不认为他真的疯了,更何况,即使现在,他也完全不是疯子。但我却毫不怀疑地认为有‘另一个他’在起作用。”他的人格分裂了,他的感情和意志分裂了。同一个人,却变成了两个。另一个他也是他,但却变得根本不像他了。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两面人”或“双重人格”。
《双重人格》(1846)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青年时期写的一部中篇小说。发表后,受到俄国评论界一片批评和指责。别林斯基特别不喜欢这篇小说的“幻想色彩”:“在当代,幻想的东西只能发生在疯人院,而不应发生在文学中,这是医生而不是诗人应该做的事。”作家本人却不以为然,认为《双重人格》是他的“杰作”,比《穷人》“高十倍”,“那种为大多数人几乎说成是幻想的特殊的东西,对我来说,有时却成为现实事物的真正本质。”他说:“我干吗要丢掉这一出色的思想,丢掉就其社会重要性来说最重大的典型呢?这一典型是我首次发现的,我是揭示这一典型的预言家。”他在重返文坛后的1859年,曾在给他哥哥的信中说,他要修改《双重人格》,将它扩展成长篇,并加上作者序,让大家看看究竟什么是“双重人格”。果然,在这之后,作者笔下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地下室人”,拉斯科尔尼科夫、斯维特里盖洛夫(《罪与罚》),罗戈任(《白痴》),斯塔夫罗金(《群魔》),韦尔西洛夫(《少年》)和伊万(《卡拉马佐夫兄弟》),而其中以韦尔西洛夫和伊万最为突出,也最为典型。
韦尔西洛夫自称他是俄罗斯思想的“载体”。什么是俄罗斯思想呢?用他的说法,就是“各种思想的全面和解”。他主张兼容并包,把各种对立的思想调和在一起,可他自己却又偏爱走极端,反对中庸之道。他自己就是一个矛盾体。
应该说,小说《少年》的主要情节,是围绕有损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名誉的“那封信”展开的,包括由此而产生的种种阴谋诡计和敲诈勒索。表面看,这封信足以左右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能否继承她父亲遗产的重要凭证。另一方面,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也确实担心这封怀疑她父亲是否得了精神病的信,被她父亲发现。但是她担心的并不是她能否继承父亲遗产的问题,——她并不在乎。她担心的是父亲看到这封信后会感到伤心,影响他的健康。而老公爵则不相信或不愿意相信有这样一封信,即便有,他也不想看或者不愿意看,因为他非常爱自己的女儿,不愿有任何东西来玷污他的爱。这封信,当大家都相信它的威力的时候,成了许多人争夺的对象,似乎重要无比。可是,到后来,当书中的主要人物看到有人想利用它来做坏事,而且不止限于敲诈勒索的时候,似乎又一下子揭开了蒙在他们眼上的障眼布,弃之如敝屣。这份象征“无限威权”的所谓“凭证”,连那个小流氓兰伯特也不屑一顾了,“留在了桌上”,无人理睬。
小说另一个重要人物是少年名义上的父亲马卡尔·多尔戈鲁基。马卡尔原是韦尔西洛夫的家奴,“农奴解放”后,他成了自由人,成了一名到处漂泊、朝圣的香客。他的言行体现了作者的宗教理想和道德理想。“去把你的财富分给众人,做众人的仆人。这样你就会比从前富有不知多少倍,因为到那时候你的幸福就不光是吃得好,穿得好,自己得意和别人羡慕了,而是由于拥有了无穷无尽的爱”,因而也就“有了整个世界”。
马卡尔是俄罗斯文学中特有的宗教徒形象。与马卡尔类似的形象,还有《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佐西马长老和《群魔》中的吉洪。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马卡尔相呼应,还有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卡拉塔耶夫。他们都提出了“好品相”(благообразие)问题。这提法具有一种空灵的诗意。这牵涉到最深层次的基督教信仰问题,由于信仰不同和中西方文化不同,这问题我说不好,待有志者继续深入钻研。因为对基督教(包括正教)没有深入的了解和体悟,就很难彻底读懂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列夫·托尔斯泰。
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在十八岁的时候(1839)便立志研究“人和人生的意义”。他说:“人是一个谜。必须破解这个谜,即使你一辈子都在破解这个谜,也不要说你浪费了时间;我正在研究这个谜,因为我想做一个人。”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辈子都在进行人心的探索。他的全部作品,从《穷人》开始,就是一部不断探索人心奥秘的记录。他的最后一部巨著《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他毕生思想探索和艺术探索的总结,而他最后第二部小说《少年》,则是他人心探索和艺术探索的总结。彼此重点不同,但同为艺术探索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