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出了许多问题,但是,我要指出,有一个最最重要的问题,我却没敢直截了当地向我母亲提出,尽管去年我跟她很接近,关系也很亲密,况且,我是一个粗鲁而又忘恩负义的兔崽子,认为他们对不起我,因此对她毫不客气。这问题是这样的:当时,她结婚已经半年,而且还受到婚姻合法性的所有观念压迫,就像一只无力的苍蝇一样被压在下面,而且她又非常尊敬她的丈夫马尔卡·伊万诺维奇,几乎把他奉若神明,她怎么会在区区两周之内就犯下这样的罪孽呢?要知道,我母亲并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呀!相反,我现在要提前说清楚,简直难以想象她的灵魂有多纯洁,而且后来,一辈子都这样。可以对此作出解释的只有一点,她当时是在忘乎所以,情不自禁的状况下干这种事的,不是像现在律师们为自己的凶犯和窃贼作辩护时硬要大家相信的那样,而是因为她当时处在一种强烈的影响下,加上受害人相当忠厚老实,于是这种印象便在劫难逃地、悲剧性地控制了她。你又怎么知道呢,也许她爱他爱得要命……爱他的衣裳款式,爱他的巴黎发型,爱他的法国口音,正是法国口音,虽然她一句法国话也听不懂,还有他站在钢琴旁唱的那浪漫曲,她爱上他的还有某种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而他还长得很帅),这些全加到一起,她就爱上了他整个的人,连同那各种各样的款式和大大小小的浪漫曲,一直爱到精疲力尽。我听说,过去,在农奴制时代,那些身为家生子的奴婢们身上,而且还是最老实的奴婢们身上,这样的事还真的时有发生。这我明白,只有那种卑鄙无耻的人才仅仅用农奴制和“逆来顺受”云云来解释这一现象!因而,由此可见,这年轻人很可能在自己身上拥有那么多的最直接和最能迷惑人的力量,他居然能够把一个至今仍十分纯洁、主要是与自己判若两人的女人,完全从另一个世界和另一片天地中吸引过来,让她走向如此明显的毁灭?正是走向毁灭——对此,我希望,我母亲一辈子都明白;除非在她走向毁灭时根本就没有想到毁灭;但是,这些“毫无防人之心”的女人,却一向如此:明知前面是死路,还是不顾死活地往前闯。
他们造孽以后,马上就后悔了。他曾拐着弯地、巧妙地告诉我,他曾特意把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叫到自己的书房,伏在他的肩膀上哀哀痛哭,而她——她那时则处于昏迷状态,躺在自己那个下人住的斗室里……
六
但是,关于这些问题和这种丑事的诸多细节,已经说够了。韦尔西洛夫从马卡尔·伊万诺夫手里把我母亲赎了出来,很快就离开了,自从那时起,正如我在上文中已经记叙的那样,就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几乎他到哪儿就把她带到哪儿,除非有时候出远门,一去经年,那时他大半把她留给姑姑即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普鲁特科娃,托她照顾,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姑姑总会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永远随叫随到。他俩先是住在莫斯科,后来又去过许多不同的乡村和城市,甚至到过国外,最后才定居彼得堡。凡此种种,以后再说,或许根本不值得一提。我想说的只有一点,在离开马卡尔·伊万诺维奇之后过了一年,我出世了,之后,又过一年,我妹妹出世,随后,又过了约莫十年或者十一年——我弟弟,一个病孩子又出生了,可是他没过几个月就死了。由于这孩子难产,我母亲的美貌也随之结束,——起码,大家告诉我:她很快就变老了,变憔悴了。
但是,同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联系却始终不曾断过。韦尔西洛夫一家无论在哪儿,在某地一住经年呢,还是搬来搬去,马卡尔·伊万诺维奇一定会把自己的情况告知“家里”。形成某种奇怪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是庄重的,近乎严肃的。在老爷们的生活中,这样的关系,一定会掺进一些滑稽可笑的成分,这,我知道;但是,这里却没有发现这类事。这种信件来往一年有两次,不多也不少,信的内容彼此十分相似。我见过这些信,信里很少谈及个人私事;相反,尽可能只是庄重地告知最一般的事和最一般的感受,如果这也可以称之为感受的话:起先是告知自己的健康状况,然后是问候大家的健康,最后是祝愿,庄重的问候和祝福——就完了。正是在这种一般性的问候和无个性的叙述中,似乎,才蕴含着在这一圈子里被认为最得体和最高尚的交往之道……“谨向我们可亲可敬的夫人索菲娅·安德烈耶芙娜致以最卑微的问候”……“谨向我们可爱的孩子们致以我们父辈的永远的祝福”。又逐一写上孩子们的名字,添一个写一个,我的名字当然也忝列其中。在此,我要指出,马卡尔·伊万诺维奇做得非常得体,他从来不把“最可尊敬的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大人”称作自己的“恩人”,虽然每封信中他都一如既往地向他致以最卑微的问候,恳请他惠予关照,并祈求上帝赐福于他本人。给马卡尔·伊万诺维奇的回信,每次都由我母亲很快回复,这些回信的格调也永远与前面说的一模一样。不用说,韦尔西洛夫没有参加他们的通信。这些信是马卡尔·伊万诺维奇从俄罗斯各地写来的,来自不同的城市和修道院,有时,他常在修道院里挂单,而且一住就很久。他成了所谓的朝圣者。他从不索取什么,然而却每两三年一次肯定会回来小住一阵,而且就直接住到我母亲那儿,我母亲一向有一套自己的房间,与韦尔西洛夫的住所分开。关于这点,我以后当另作交代,但是这里我要指出的是,马卡尔·伊万诺维奇从来不随随便便地横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而是谦虚地住在一个用板壁隔开的地方。他来住的日子不长,五六天,最多一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