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让他,让这房东见鬼去吧!”
“啊,亲爱的,”他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你大概要出门吧,我妨碍你了……请原谅。”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急忙走了出去。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上流人士和自有其个性的独立人士,居然对我这么卑微,这样的态度一下子就在我心中复活了我对他的万般柔情,以及我对他的全部信心。但是,既然他这样爱我,那为什么当我可耻地堕落的时候,他不阻止我呢?当时,只要他说一句话——我也许就会洁身自好。然而,也许不行。但是他明明看到我这种喜欢讲究穿戴,喜欢吹牛,他也明明看到了这个马特维(有一回,我甚至想用我包租的那辆雪橇把他送回去,但是他不肯上车,甚至这事发生了好几次,他都不肯上)要知道,他明明看见我挥金如土,——竟不说一句话,不说一句话,甚至都没有深究一下!我至今都感到奇怪,甚至现在都感到奇怪。而我,不用说,当时在他面前也毫不客气,想到什么说什么,当然,我也一言不发,没作任何解释。他不问,我也不说。
然而也有两三次,我们谈到了切身有关的问题。有一回,还在开头的时候,也就在他放弃遗产之后不久,有一回,我曾经问过他:现在,他将靠什么生活?
“凑合着过吧,我的朋友。”他非常平心静气地说。
现在我知道,甚至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那点小小的资产,约有五千之数,在最近两年内,也已经有一半花在韦尔西洛夫身上了。
另一回,我们不知怎么谈起了妈妈。
“我的朋友,”他忽然伤感地说道,“在我俩结合之初,然而,在开头,在中间,以至在最近,我常常对索菲娅·安德烈耶芙娜说:‘亲爱的,我让你受苦了,现在让你受苦,将来也会让你受苦,现在你在我面前,我不懂得珍惜;要是你死了,我知道,我非狠狠地惩罚自己,要自己的命不可。’”
然而,我记得,那天晚上,他特别坦诚。
“倘若我是个性格软弱的渺小的人,并因意识到这点而痛苦,那也就算了!然而偏不是,我知道,我非常坚强,你知道我靠的是什么吗?靠的就是这种随遇而安的自发力量,我们这一代所有聪明的俄国人都有这样的特点。什么也压不垮我,什么也毁不了我,什么也惊不倒我。我就像一只看家狗一样,有很强的生命力。我能同时非常方便地感受到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当然,并不是我愿意这样。然而我也知道这不光彩,主要是因为这太明智了。我已年近半百,可是我至今不知道,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是好事,还是坏事。当然,我爱生命,这是人的本能;但是像我这样的人爱生命,——就卑劣了。最近以来出现了某种新潮流,于是,像克拉夫特这样的人就适应不了,于是他们就会开枪自杀。但是,很清楚,克拉夫特们是愚蠢的,而我们是聪明的——因此,这无论如何不能做对比,于是这问题仍旧悬而未决。难道地球的存在,仅仅为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吗?很可能,这是对的;但是,这想法也太悲惨了。然而……然而,这问题仍旧悬而未决。”
他说这话时很伤感,不过我还是弄不清这是不是他的真心话。他身上总有一种他无论如何不肯放弃的气质。
四
当时,我向他提了一连串问题,我就像饿汉扑食一样扑向他。他总是很乐意和很直爽地回答我提的问题,但是,到头来又总是归结为几句最普通的老生常谈,因此,说实在的,我仍一无所获。然而,所有这些问题却使我寝食难安,苦恼了我一辈子,我要坦白地承认,我还在莫斯科的时候就把这些问题的解决,留待我们在彼得堡见面时再说。我甚至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这一情况,他并没有笑话我——相反,我记得,他还握了握我的手。在总的政治问题以及诸多社会问题上,我几乎从他那儿什么也没问出来,而由于我的“思想”而产生的这些问题,也使我感到十分困扰。关于像杰尔加乔夫这类人,有一回,我总算逼他说出了一个看法:“这类人不值得任何批评,”但与此同时,他又奇怪地加了一句,他“有权不赋予自己的意见以任何意义”。至于现代各国以及整个世界将如何结局,社会安宁将怎样重新恢复,他长久地,非常久地避而不答,但是我却死乞白赖地缠住他,最后,总算有一回,我逼他说出了几句话:
“我认为,将来产生的这一切,不管怎样,都十分平常,”有一回他说,“无非是所有的国家,尽管预算平衡,‘没有赤字’,un beau matin会彻底乱了套,所有的国家,无一例外,都不想偿还债务,以便大家在普遍的破产中获得新生。但是全世界所有的保守派都将抵制这样做,因为他们既是股东又是债权人,他们不允许破产。那时候,不用说,也就开始了所谓普遍的变质;将会有大批犹太人前来,开始建立犹太王国;紧接着,所有那些过去从来不曾有过股票,甚至一无所有的人,也就是所有的穷光蛋,自然,他们不愿意参加这个变质过程……开始了争斗,于是在经过七十七次失败以后,穷光蛋们消灭了股东,把他们的股票抢了过来,坐上了他们坐的交椅,不用说,他们也成了股东。也许,他们会颁布一些新法令,也许不会。更确切地说,他们也会破产。之后,我的朋友,至于将改变这个世界面貌的前途怎样,我就一无所知,无法预测了,然而,你不妨看一下《启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