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她总认为自己在我面前是某种低贱的东西,或者,甚至,几乎见不得人。没错,有时候,起初,我有时会想,她始终把我看作是她的老爷,并且感到害怕,但是,这满不是那么回事。然而,我敢发誓,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的缺点,我毕生没有遇到过一个比她更细心,更善解人意的女人了。起初,她还长得很美的时候,我曾要求她打扮得漂亮些,噢,那时候她是多伤心啊。这里既有自尊,也有某种异样的受到屈辱的感情:她明白,她永远也成不了太太,穿上不应该是她穿的衣服,只会显得可笑。她作为一个女人不愿意在自己的穿戴上成为别人的笑柄,她明白每个女人都应该有她自己应该穿的衣服,然而成千上万的女人却永远不懂得这道理——只想打扮得时尚。她害怕我那嘲笑的目光——就是这道理!但是使我特别伤心的是,我想起她那深深的惊讶的目光,而在我们同居的整个时期,我经常在自己身上感觉到这种目光:这表明她完全明白她的命运,以及等待着她的未来。因而一看到她这种目光,我就常常会感到甚至心情沉重,虽然,不瞒你说,我当时并没有同她深谈,我有点倨傲地蔑视这一切。要知道,她并不像现在这样总是那么怯生生的和腼腆的;现在就常发生这样的情形,她会忽然变得很开心,变得十分妩媚动人,就像一个二十岁的少女似的;而从前,从年轻的时候起,有时候,她是很爱说说笑笑的,当然,是在自己的圈子里——同侍女和女食客们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她说笑的时候,蓦地被我撞见,她会迅速地满脸通红,怕兮兮地看着我!有一回,已经是在我出国前不很久的时候了,也就是说,就在我同她脱离夫妻关系的头天晚上,我走进她的房间,正好碰到她一个人在屋里,坐在小桌旁,手里没有任何活计,她用一只手支在小桌上,在深深地沉思。她不干活,就这么坐着,几乎从来不曾有过。当时,我已经很久不跟她亲热了。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踮着脚尖,突然搂住她,亲了亲……她吓得跳起来——我永远忘不了她脸上的那种欢悦和幸福的表情,突然,代替这一切,她陡地满脸通红,两眼亮了一下。你知道我在这发亮的目光里看到了什么吗?‘你这是对我的施舍——就是嘛!’她歇斯底里地号淘大哭起来,借口是我吓着她了,但当时我甚至沉思起来。一般说,这样的回忆都十分沉重,我的朋友。这就像伟大的艺术家在他们史诗般的作品中,有时候会描写那些痛苦的场面一样,后来,一辈子,回想起这些场面都令人十分痛苦,——比如莎士比亚的奥赛罗的最后独白,叶甫盖尼跪倒在塔季雅娜脚下,或者,在维克多·雨果的《Misérables》中,那个越狱逃跑的苦役犯跟那个小孩,跟那个小姑娘,在一个寒冷的黑夜,在井边相遇的情形;这类事一旦刺穿了你的心,后来就会永远留下伤痛。噢,我是多么焦急地在等候索尼娅啊,我又多么想快点拥抱她啊!我带着一种焦躁的不耐烦幻想着一整套新的生活计划;我幻想通过逐渐的、循序渐进的努力,破除她心中对我的这种经常的畏惧,向她阐明她自身的价值,以及她甚至高于我的一切。噢,当时我就十分清楚,我同你妈妈一旦分开,我总会开始爱她,可是我一旦与她重新聚首,我又总会对她忽然变冷;不过,这不是那么回事,当时并非那么回事。”
我很惊讶:“那她呢?”我心中闪过这一疑问。
“那么,当时,您跟妈妈是怎么见面的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当时?当时,我跟她根本就没见面。当时,她刚到柯尼斯堡,就在那里留下了,而我则在莱茵河畔。我没有去见她,而是让她留在那里等我。我们俩见面已经是过了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噢,过了很久,我去找她是为了请她允许我娶……”
二
这里我要讲的仅仅是这事的主要内容,亦即仅仅是我自己能够领会的内容,再说,他说到这里就开始语无伦次起来。他一说到这事,他的话就忽然变得十倍地语无伦次和颠三倒四。
就在他最迫不及待地等候妈妈去的时候,他忽然遇到了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那时候他们俩都在莱茵河畔,在一处矿泉疗养地疗养。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丈夫已经几乎要死了,至少,大夫们已经判定他必死无疑。自从第一次见面起,她就使他倾倒,仿佛用什么魔法把他迷住了似的。这是他命中的一劫。有意思的是,当我现在记下并回想这一切的时候,我竟不记得他在自己的叙述中哪怕就一次使用过“爱情”这词和他“爱上了她”这样的说法。倒是“命中一劫”这话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