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种性格:有些人见到一些相当奇怪的事,会感到特别快乐和开心。醉汉的丑态呀,一个人在街上绊了一下摔倒了呀,两个娘们在骂街呀,以及诸如此类,等等,往往在有些人中间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一种最善意的快乐。而这个胖地主也正好属于这种性格。渐渐地,他的面容由严厉和阴沉一变而为心满意足与和颜悦色,最后,他的面色完全开朗了。
“这不是瓦西里耶夫吗?”他同情地问道,“他怎么跑到那里面去了?”
“是瓦西里耶夫,老爷,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是瓦西里耶夫!”四面八方嚷道。
“他喝醉酒了,老爷。”一个工人补充道,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瘦高个儿,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以自己那一伙人的头头自居,“他喝醉酒了,老爷,他离开东家三天啦,躲在我们这儿,死乞白赖地赖在这儿,他想要凿子。你现在要凿子干吗,你这蠢货?他想把最后一把工具也拿去换酒喝!”
“哎呀,阿尔希普什卡!钱就像鸽子:飞来又飞去!看在上帝分上,放我出去吧。”瓦西里耶夫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用铿锵作声的尖嗓子央求道。
“你待着吧,笨蛋,亏得进去了!”阿尔希普厉声答道,“才第三天,你的眼神就变了;今天一早把你从大街上硬拽了回来;你得感谢上帝——把你藏了起来,大伙对马特维·伊里奇说,你病了,‘我们心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那把凿子呢?”
“我们的租伊给收着呢!三句不离题儿!爱喝酒的人就是这样,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老爷。”
“嘿嘿嘿!哎呀,你这骗子!把工具押给了人家,你在城里还怎么干活呀!”胖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嗄声道,他完全心满意足了,骤然心情变得非常快活。
“这样的木匠就是在莫斯科也少见!他这混蛋一向这样自吹自擂,”胖子完全出乎意料地向我转过身来,补充说,“放他出来吧,阿尔希普:也许,他出来有事儿。”
大伙听从了老爷的意见。把马车门钉上钉子无非是为了当瓦西里耶夫酒醒之后能拿他逗乐,现在钉子被起出来了,于是瓦西里耶夫便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浑身是土,邋里邋遢,衣衫褴褛。他被阳光刺得直眨巴眼,打了个喷嚏,摇晃了一下;然后手搭凉篷,看了看周围。
“人,人真多呀!”他摇着头说,“大伙大概都没喝醉……酒吧。”他拖长声音说道。似乎在忧郁地沉思什么,又似乎在责备自己。“得啦,早上好,哥们,刚刚到来的白天好。”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刚刚到来的白天好!你倒瞧瞧,白天过去多长时间了,你这个糊涂蛋!”
“你趁着酒醉,就胡说去吧!”
“依我看,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嘿嘿嘿!瞧这耍贫嘴的!”胖子又捧腹大笑,同时又友好地望了我一眼,“你怎么不害臊,瓦西里耶夫?”
“心里难过,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老爷,心里难过。”瓦西里耶夫挥了挥手,再一次严肃地答道。看来他很高兴能有机会提到自己那伤心事。
“你难过些什么呢,傻瓜?”
“我难过的是一件从来没有见过的事:要把我们转让给福马·福米奇了。”
“把谁?什么时候?”胖子全身一震,嚷道。
我也向前跨了一步:事情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地跟我发生了关系。
“把所有卡皮顿诺夫卡的人。我们的老爷,就是上校(上帝保佑他健康),想把我们的整个卡皮顿诺夫卡,把自己祖上的产业都捐赠给福马·福米奇;把整整七十名农奴都分给他。他说:‘给你,福马!现在你大概一无所有吧,你是一个小地主,总共才有两尾交租的胡瓜鱼在拉多加湖里游着——你那已故的父亲只给你留下了必须上税的人。因为你的父亲,’”瓦西里耶夫用一种充满愤恨的快感继续说道,在所有讲到福马·福米奇的地方撒上一点胡椒面,“‘因为你的父亲是一名不知来自何方,不知为何许人的世袭贵族;他也跟你一样寄人篱下,在厨房里讨点吃喝。可现在,等我把卡皮顿诺夫卡转让给你以后,你也就成了一名地主,成了世袭贵族,也就有了自己的仆人,尽可以躺在炕上,享受贵族的空缺了……’”
但是斯捷潘·阿列克赛耶维奇已经不在听他讲了。瓦西里耶夫半醒半醉的话在他身上产生的效果是异乎寻常的。胖子气得涨红了脸;他的喉结抖动起来,一双小眼睛充满了血丝。我想,他可能马上要中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