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O三年春节,周秉昆和朋友们又没有聚会。大家活得越来越 累,越来越没有聚的心情。秉昆修江堤的活在冬季没法干,他也租了辆 三轮车,和孙赶超一块儿“拉脚”。幸运的是,这一个冬季活还不少,本 市尚无专门跑物流的车队,市区、市郊和火车站的货物出入库,主要靠 他们那些“拉脚”的三轮车。报纸上说,国家经济即将腾飞,国企改革 转型稳步推进并将逐步加速,不少私营企业发展壮大,后者在纳税和解 决就业两方面的贡献不可小觑。“拉脚”的都是些下岗工人,数九寒天,日 子过得去的农民宁愿在家“猫”冬,不肯挣他们那份辛苦钱。他们不怕 冷,也不怕累,只怕在“拉脚”时遇到熟人,或碰到家人。一旦碰到家人,他 们的苦累会让家人心里特别难受。
然而,谁也不能保证这样的事不发生在自己身上。
周聪他们报社盖起了新楼,通了暖气。报社原本要等开春再搬入新 楼,却有几家私企等着租了旧楼做办公室。为此,报社领导受到上级严 厉批评——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冬天就不能搬迁了?等到开春再搬,一 冬天白交多少取暖费?又会少收多少房租?什么理由都不是理由!春节 不放假也得及时腾退搬迁!
于是,许多“拉脚”的就有心急火燎的大活可干了。报社一时联系 不到那么多卡车,春节前哪个单位的卡车都用得勤。比较起来,报社更 愿雇三轮平板车,资料、文件、怕磕怕碰的东西还是用三轮平板运稳妥。但 是,三轮车都是单干,报社很难记得清究竟谁运了多少次,弄不好就会 成为一笔糊涂账。赶上这茬儿了 ,三轮车夫们商量:暂时组织在一起吧,不 能让这么大的活跑了啊。
一群三轮车夫就自发组织在一起,推举周秉昆做头。秉昆能成为 头,完全是由于孙赶超力推。孙赶超的力推居然成功,很大程度上是由 于肖国庆在他们中的好人缘。周聪那篇题为《我的两位叔叔》的报道在 社会上并没引起多大反响,却感动过他们中的不少人。许多人都亲眼见 过孙赶超与肖国庆之间休戚与共、亲如兄弟的友谊,赶超因此在他们中 也确立了诚实守信、绝对可交的人品和口碑。他一推举秉昆,大家自然 拥护。
其实,秉昆根本不愿参与,更别说当召集人。在他看来,一旦自己 参与了,想避开儿子周聪又怎么可能?他面情软,架不住大家一致请 求,最终勉为其难,还是答应了。
结果,他也就真碰见了周聪。
那日大雪,零下二十七八度。三轮车夫们一个个雪人似的,眉毛胡 子都被哈出的气结成霜,没胡子的刚刮过胡子的也是这样。
这种情况下,互相之间如果不叫名字,面对面也认不清对方是谁。
突然,有人大呼周秉昆的名字。
一个人一喊,接着几个人不住声地帮着喊。那时,周聪正抱着大纸 板箱往一辆三轮车上放,听到喊声,举目四望,没听到有人应答。
开始用绳子捆车的正是周秉昆,他装作没听见,一心祈祷儿子快点 儿离开。
不料,赶超走到他跟前,用戴棉手套的手在他脸上一抚,立刻使他 露出了真面目。
赶超生气地说广聋啦?几个人喊你没听到?
秉昆说:“是吗? ”
周聪不由得叫了一声:“爸!”
赶超又说:“那边摔碎了一个纸箱,咱们弟兄和报社的人都要动手 了,快去平息一下!”
秉昆说:“你去劝劝不是一样嘛!”
赶超说:“不一样,人家口口声声要见咱们头!”
孙赶超推着周秉昆快去解决矛盾,周聪却拽住父亲的胳膊不放,要 与父亲谈一谈。
赶超火了,冲周聪吼:“滚一边儿去!也不看这是什么时候!”
周聪只得放开了手,却不走开。
赶超没再理他,一转身忙自己那摊子事去了。
这时雪花漫舞,能见度极低,二十几辆三轮车横七竖八停在报社不 大的院子里,车夫们与从楼里往外搬东西的人挤在车辆之间,情形相当 混乱。这个大雪天,不知什么原因,报社院外的马路实行交通管制,三 轮车一辆也不许停在院外了,只好都挤到了院里。
双方冲突的起因其实很简单,却是一场真正的冲突。秉昆赶到跟前 时,双方好几个人都快要动手了。原来,一名车夫不小心从车上推下了 一个纸箱,箱内有盆君子兰。花盆碎了,君子兰断了几片叶子。车夫表 达了歉意,君子兰的主人,一名与周聪年龄相仿的女记者却不依不饶,絮 絮叨叨,不知究竟想要怎样。车夫烦了,骂了女记者一句。结果,女记 者嚷嚷起来,报社几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冲上前来,一个个英雄救美的 样子,要求车夫的领导出面,赔礼道歉,补偿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