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某次邮车从“快活的咚咚呛”①站开出,加足马力往“谁有办法谁就拯救自己!”站急驰而去。火车头时而嘘嘘地打唿哨,时而嘶嘶地出气,时而用力喷气,时而呼嗤呼嗤地喘气。……车厢颤摇,由于车轮没有加油而象狼那样嗥叫,象猫头鹰那样聒噪!天空中,大地上,车厢里,到处都是漆黑。
……“要出事啦,要出事啦!”衰老得颤巍巍的车厢发出这样的叫声。……“呜呼,呜呼!”火车头接应道。……在车厢里,穿堂风同摸人衣袋的扒手一起川流不息。真是可怕呀。……我把头伸出窗外,毫无目标地眺望无边无际的远方。所有的灯火都是绿色的:大概一时还不会出什么乱子。铁路线上的圆板信号和车站上的灯火统统看不见。……只有黑暗、愁闷、死亡的念头、儿时的回忆。……我的上帝啊!
“我有罪!!”我小声念叨着。“啊,我罪孽深重②啊!
……”
不知什么人摸我身后的裤袋。裤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不过这仍然可怕。……我回转身去。我面前站着个陌生人。他头戴草帽,身穿深灰色短衫。
“您要干什么?”我问他,同时摸摸我的裤袋。
“不干什么!我凑到窗口看看!”他回答说,缩回手去,把身子靠到我背上来。
沙哑刺耳的汽笛声响起来。……火车开始越走越慢,终于停住了。我走出车厢,往车站食堂走去,想喝点酒壮壮胆。
食堂里挤满乘客和列车工作人员。
“哼。……说是白酒,可是连辣味都没有!”气度庄严的列车长对一个胖先生说。胖先生想说句什么话,可是说不出来:有块存放了一年之久的夹肉面包卡在他嗓子里了。
“宪兵!!!宪兵啊!!!”月台上有人喊道,那声音不下于古时候洪水到来以前饥饿的剑齿象、鱼龙和蛇颈龙发出的咆哮声。……我走过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一节头等车厢旁边,站着个帽子上有帽章③的先生,对乘客们指自己的脚。这个人真倒霉,他在酣睡的时候,皮靴和袜子一齐给人剥光了。
……
“现在可叫我怎么走路啊?”他嚷道。“我到烈威尔去!您得管一管!”
他面前站着个宪兵,口口声声对他说“此地不许喊叫”。
……我就往我那第二百二十四号车厢走去。我的车厢里一切照旧:漆黑、鼾声、烟草味和劣酒的气味,另外还有俄国香水的气味。我身旁睡着一个头发棕红色的法院侦讯官,正在打鼾,他从梁赞到基辅去。……离侦讯官两三步外,有个俊俏的女人在打盹儿。……有个戴草帽的农民鼻子里呼哧呼哧响,气喘吁吁,老是翻身,不知该把两条长腿放到哪儿去才好。……墙角上有人吃东西,吧嗒着嘴,声音响得人人都能听见。……一个平民躺在坐椅底下,睡得十分酣畅。车门吱吜一 响。两个满脸皱纹的小老太婆走进来,背上背着小包。
……
“就在这儿坐吧,大妈!”一个说。“好黑啊!这可要让鬼迷上了。……哟,我好象踩在谁身上了。……可是巴霍木在哪儿?”
“巴霍木?哎呀,圣徒啊!他上哪儿去了?哎呀,圣徒啊!”
小老太婆忙忙乱乱,推开车窗,往月台上扫一眼。
“巴霍木!”她哇哇地喊道。“你在哪儿呀?我们在这儿!”
“我倒霉了!”窗外有个声音嚷道。“人家不让我上火车!”
“不让上车?是谁不让?你啐他一口唾沫!要是你有真正的车票,谁也不能不让你上车!”
“车票已经不卖了!售票处关门了!”
有人牵着一匹马走过月台,发出马蹄的得得声和马喷鼻子的响声。
“你回来!”一个宪兵喊道。“你往哪儿钻?你捣什么乱?”
“彼得罗芙娜!”巴霍木哀叫道。
彼得罗芙娜解下身上的包袱,怀里抱着大白铁壶,跑出车外去了。第二遍铃响了。身材矮孝留着黑色唇髭的列车员走进来。
“您该买票才对!”他对坐在我对面的老人说。“查票员就要来了!”
“是吗?嗯。……这不妙。……他是个什么人?……公爵吗?”
“得了吧。……公爵你就是用棍子也赶不到这儿来的。
……”
“那么是谁呢?是那个大胡子?”
“对,就是那个大胡子。……”
“哦,如果是他,那倒没关系。他是个好心肠的人。”
“那就随您的便。”
“搭车的兔子很多吗?”
“有四十个上下。”
“哦?好样的!嘿,这些商人!”
我的心缩紧了。我也是搭车的兔子。我出门上路总是做兔子。在铁路上,所谓的兔子是指那些不找售票员而找列车员兑换钱的旅客先生们。做个搭车的兔子,读者诸君,那可是挺不错的!按照各处都没有公布过的价目表,兔子的票价应当打七五折,兔子不必在售票处前面挤着买票,兔子无须随时从衣袋里取出车票来听候查验,列车员对待兔子也客气些,……一句话,您要多少好处就有多少好处!
“我什么时候花钱买过票?”老人嘟哝说。“我素来没买过!
我总是给列车员钱。列车员不及波里亚科夫④有钱嘛!”
第三遍铃声响了。
“哎哟,可不得了!”小老太婆忙乱起来。“彼得罗芙娜上哪儿去了?现在第三遍铃都响了!这可是上帝的惩罚埃……她赶不上车了!赶不上车了,可怜……可是她的东西还在这儿呢。……这些东西,这个小包,该怎么办呢?我的亲人们呀,她真的赶不上车了!”
小老太婆沉吟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