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自……葡萄牙文
京城里斯本最自由的公民阿尔丰索·津扎加是个年青的长篇小说作家,不过论名气,……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论远大的前途,……也只有他一个人这样指望而已。有一次,他一整天在各处人行道上奔走,在各编辑部里进进出出,累得筋疲力尽,饿得不亚于一条最饿的狗,回到家里。他住在一 家旅馆的第一百四十七号房间里,这家旅馆在他的一本长篇小说里化名为“毒天鹅”。他走进第一百四十七号房间,对他那狭小而不高的住所看了一眼,皱起鼻子,点上蜡烛,这以后就有一幅扣人心弦的画面展现在他眼前。原来在一大堆纸张、书籍、去年的报纸、破旧的椅子、皮靴、睡衣、短刀和帽子中间,他那漂亮的妻子阿玛兰达躺在一张蒙着灰蓝色套子的小躺椅上,睡熟了。温情脉脉的津扎加走到她跟前,沉吟一忽儿,拉了拉她的手。她没醒过来。他又拉她另一只手。
她深长地叹口气,然而没醒过来。他就拍她的肩膀,伸出手指头去敲她那大理石般的额头,碰她的皮鞋,扯她的连衣裙,打了个满旅馆都听得见的喷嚏,然而她……连动也没有动一 下。
“睡得好香啊!”津扎加暗想。“这是怎么搞的?莫非她服毒了?我最近那本长篇小说的失败可能对她起了强烈的影响。
……”
津扎加瞪大眼睛摇躺椅。一本书从阿玛兰达身上慢慢滑下来,书页沙沙地响,拍的一声掉在地板上。长篇小说作家拾起这本书来,翻开一看,顿时脸色发白。这并不是别的书,也绝不是随随便便的一本书,却是他最近写成后由伯爵唐·巴拉班达·阿里蒙达出钱印行的长篇小说,书名是《圣莫斯科四十四名娶二十个妻子的男人的车裂之刑》。这本长篇小说,读者诸君明白,所描写的是俄国生活,因而是最有趣的生活,不料忽然之间……“她居然读着我的长篇小说睡着了!?!”津扎加嘟哝道。
“她对巴拉班达·阿里蒙达伯爵的出版工作,对阿尔丰索·津扎加的劳动成果,多么不尊重!而他却给了她津扎加这个光荣的姓!”
“女人啊!”津扎加放开他那葡萄牙人的喉咙大叫一声,举起拳头捶躺椅的边沿。
阿玛兰达深深地叹口气,睁开黑眼睛,微微一笑。
“是你吗,阿尔丰索?”她对他伸出手去,说。
“对,是我!……你睡着了?你……睡着了?……”阿尔丰索嘟哝说,在一把东倒西歪的椅子上坐下。“你睡着以前做什么事来着?”
“我到我母亲家里去借钱来着。”
“后来呢?”
“读你的长篇小说。”
“后来你就睡着了?说呀!后来你就睡着了?”
“后来就睡着了。……咦,你生什么气呢,阿尔丰索?”
“我不是生气,而是觉得痛心:你这么漫不经心地对待我的工作,这种工作即使还没有给我名望,以后也一定会给!你是因为读我的长篇小说才睡着的!我就是这样理解你睡着的原因的!”
“别说了,阿尔丰索!你的长篇小说我读得津津有味。……你这本长篇小说使我入了迷。我……我……我特别被一个场面所感动,就是青年作家阿尔丰索·旬节加开枪自杀。
……”
“那个场面不在这本小说里,而是在《一千把火》里!”
“是吗?那么这本长篇小说里是哪个场面打动我的心呢?
哦,对了。……我读到俄国侯爵伊凡·伊凡诺维奇从窗口跳出去,掉进河里……河里……伏尔加河里的时候,我就哭了。”
“啊埃……嘿!”
“他淹死的时候还为子爵夫人克塞尼雅·彼得罗芙娜祝福。……我心里很感动。……”“如果你真感动,那怎么会睡着呢?”
“我困极了!要知道我昨天一夜没睡觉。你那么可爱,通宵给我朗诵你那本优秀的新长篇小说,我总不能只顾睡觉,不听你朗诵,放弃这种快乐埃……”“啊埃……嗯!我明白了。拿点东西来给我吃!”
“难道你还没吃饭?”
“没有。”
“可是你今天早晨临走对我说,你今天在《里斯本省新闻报》的主编那儿吃饭,不是吗?”
“是啊,我原以为我的诗会在《新闻报》上发表,见它的鬼!”
“莫非他们没发表?”
“没有。……”
“这真不走运!自从我做你妻子那天起,我就满心痛恨那些编辑!那你饿了吧?”
“饿了。”
“可怜的阿尔丰索!那你没有钱吗?”
“哼……这还用问?!一点吃的都没有吗?”
“没有,我的朋友!我母亲光叫我吃了一顿饭,没给我钱。”
“嗯……”
椅子喀嚓一响。津扎加站起来,开始走来走去。……他走一忽儿,思索一阵,生出极其强烈的愿望,打算无论如何要叫自己相信饥饿是懦弱的表现,人生在世是要跟自然作斗争,不单单是用面包填饱肚子,谁不挨饿谁就算不得艺术家,等等。他本来也许真就说服自己了,可是偏巧他在思考中想起隔壁的邻居,“毒天鹅”第一百四十八号房间里的意大利风俗画家福兰切斯科·布特隆察,一个有才能而且有点小名气的人,想起他有每天弄到饭吃的本领,这种本领在人世间绝不能说不重要,可是津扎加却从没学会过。
“那我到他那儿去!”津扎加决定道,就出去找这个邻居。
津扎加走进第一百四十八号房间里,看见一个场面,使得身为长篇小说作家的他颇为欣赏,同时又使得身为饿汉的他心里发紧。长篇小说作家在许多镜框、画布框、缺胳膊的人体模型、画架和挂满不同种类和不同时代的褪色服装的椅子当中瞧见了他的朋友福兰切斯科·布特隆察,这时候他要同朋友共进晚餐的希望却化为泡影了。……原来福兰切斯科·布特隆察学万·笛克①的样子歪戴着帽子,穿着彼得·阿敏斯吉②样式的服装,站在凳子上,发疯般摇着绘画用的支腕杆,哇哇地叫。他的样子可怕极了。他一只脚踏在凳子上,一 只脚踩在桌子上。他脸色通红,眼睛炯炯有光,下巴上的胡子发颤,头发直竖起来,似乎随时都会把帽子顶到空中去。墙角上放着阿波罗③的塑像,缺胳膊,没鼻子,胸部有一块三 角形大裂口。福兰切斯科·布特隆察正大发脾气,他的妻子紧挨那尊塑像站着。她叫卡罗丽娜,是个日耳曼女人,战兢兢地看着灯。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