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嘉禾初听到这个决定,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阵工棚里很嘈杂,当导演宣布让忆秦娥上《杀生》时,顿时就鸦雀无声了。楚嘉禾本来是撺掇着一帮“外县人”,要跟“土著”们长期战斗下去的。并且,杀手锏就是忆秦娥。可当忆秦娥真的有了转机,获得了其中一个重场戏的主角时,她的内心又泛起了无边的涟漪。不过她也觉得,是有好戏可看了。本来,她最近都几乎很少待在排练场了。她是李慧娘C组,同时还兼着相贾似“妾夫人若”中的一个,其实也就是个大套而已。早上集合一毕,如果没有群场戏,她也就一条街一条街地去篦梳那些店铺去了。可自打忆秦娥上了《杀生》,她就一时也没离开地又号在排练场了。她总觉得,是要发生点什么事的。一旦发生,她不能不在现场亲自见证。
那天一宣布忆秦娥重上《杀生》A组,楚嘉禾的眼睛,一下就盯到了团上那个李慧娘A组的脸上。同时她看见,几乎所有人,也都把眼睛唰地盯了过去。
这个李慧娘扮演者龚丽丽。三十出头的样子,平常保养得很好。说是演李铁梅、小常宝那阵儿,追求者能踢断门槛。可最终她还是跟了本团一个音响师。音响师姓皮名亮,长得人高马大的。说原来也是个演员,却是一副公鸭嗓子,连演个《红灯记》里的“磨刀人”,几句台词都够不着调。每晚演出,但见他张口,后台就注定是笑成一笼蜂了。属于典型的“张口一包烟”。后来他就脆转到舞美队去了。这家伙从小打群架,团上人都说,龚丽丽就是他打群架打出来的。自他上龚丽丽后,谁再敢靠近龚丽丽,他就设局揍谁。后来吓得谁也不敢“胡”了,人就归他了。这家伙的确也长得帅气,一米八六的个子,走起路来一摇三晃的,人见人怕。团上是绝对没人敢欺负龚丽丽的。但见欺负,皮亮只一个眼神,就把问题解决了。有那好的主儿,见龚丽丽长得漂亮,也大些,也翘些,就去踅。要么说几句脏话挑一下,要么伸出咸猪手,去把不该捏的地方捏一下,其中有两个逛鬼,就被皮亮一拳头擂过去,端直打出血来了。在这次排《游西湖》的时候,一开始只给龚丽丽安了个李慧娘B组,皮亮就准备去找他单仰平和封子的。可龚丽丽挡了,因为她还不知那个忆秦娥的是啥来头。结果,在一块儿排了几天戏,龚丽丽才发现,忆秦娥才是山里头来的一个“瓜×货”:长得倒是蛮赢人,可一开口,土得起皮掉渣,每说一句白,每唱一句唱,几乎都让一排练场人笑得歪倒一片。她的胆子就正了起来。刚好,这几年说引青年人才,调来好多外县人,有不少也的确是靠寻钻眼、削尖脑袋挤来的。团上无形中有了一很大的排外势力。这次也就借风扬场,几乎是一哇声地,把忆秦娥从A组赶下去了。可没想到,才一个多月天气,忆秦娥竟然又翻上来了。虽然只让演《杀生》一折,可把《游西湖》的“戏心子”都让人挖了,她演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当皮亮知这事后,就要找单仰平和封子闹事,是龚丽丽挡了的。她说再看一看,如果只让那“碎×货”演这一折,也未必是坏事。火的确太难,并且还很危险,不好,能把她嗓子都让松香粉和明火彻底给呛打了,那可就是一辈子的事。虽然这样说,皮亮还是忍不住,一天要到排练场转几个来回。皮亮本来就不太会笑,心中一有事,脸皮就更是拉得长、绷得了。
楚嘉禾知,一团人都在看皮亮的来头。一团人也都在看单团长的应对。平常排练,单仰平一般是不来的,自换了忆秦娥演《杀生》后,他就到排练场来得勤了。单仰平本来走路就有些跛,心中一搁事,就跛得加了码。有人甚至说,单团的,就是省秦的晴雨表:不太跛的时候,一定是团上平安无事的时候;一旦跛得凶了,那肯定是有大事了。这几天,单仰平的,就比平常明显是跛得厉害了许多。
也许,只让忆秦娥演一折《杀生》,可能就啥事都没有了。可有一天,封导又突然让忆秦娥也走一下《鬼怨》,烦就大了。
那天排到《鬼怨》的时候,龚丽丽先是披着白纱跑圆场,封导就不满意,嫌脚步太大,没有鬼的“无浮萍”感。后来到“卧鱼”一段,龚丽丽咋卧,又都持不到一分钟,就瘫下去了。她卧下去的不是“鱼”,而是一捆“散了架的柴火”。封导要求,必须控制够三分钟。他说过去那些演《鬼怨》的“大把式”,一个“卧鱼”,是要卧出“一袋烟”工夫的。可龚丽丽实在没练下功,临时抱佛脚,咋都抱不住。谁知忆秦娥上来,一个“卧鱼”,就自控了五分钟才下去。她先是两慢慢朝开分,然后从小到大一点点着地,再到臀部,再到部,再到背部,再到颈部,再到头部,当整个子扭转成三百六十度时,地上盘着的,就真像是一条美人鱼了。忆秦娥刚走完,整个排练场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每个人好像都是不由自主地,就把双手到前拍了起来。在不自的鼓掌中,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土著”还是“外县人”。直到封导宣布,忆秦娥明天也参加《鬼怨》的排练时,排练场的空气才突然凝固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