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焘听见曾国藩如此问他,便笑上一笑道:“后辈前年夏天,偶在天津碰见浙江诗人俞曲园先生,无意之中,说起雪琴京卿小的时候,有件怪事。他说王太夫人,临蓐四日,不产濒危。忽有大风发自窗外,室户自辟,灯烛俱灭。其时房内伴守之人无不惊仆于地。王太夫人也晕绝床上,直过好久,王太夫人方始苏醒,乃生雪琴京卿。王太夫人因见产后甚安,方始对人说道:‘顷见一伟丈夫,面色乌黑,伛偻而入,身高竟与室齐,我便一吓而晕’等语。后辈当时听得曲园先生说得郑重其事,觉得此事似近神怪。不知果有此事否,或是误传。”
郭嵩焘尚未说完,曾国藩、曾贞干一同现出诧异之色的问着彭玉麟道:“真有此事不成,我们怎么未曾听你提过。但是曲园先生是位品重南金的人物,决不至于说慌的。”
彭玉麟笑着点头道:“确有此事,但不知曲园先生闻诸何人所说的?”
曾国藩听说,不禁呵呵大笑起来道:“史传所载,曾有黑面仆射,又有黑王相公,这样说来,不知雪琴前世,究竟为谁?”彭玉麟又笑答道:“此事甚长,门生也因他有些迹近神怪,往往深秘其事,所以并未对着老师和老世叔提及。今天既被筠仙编修提起此事,不妨说给大家听听。
“门生先世,籍隶江西太和,明洪熙时始迁湖南衡阳,现在所居的那个日查江。先父鹤皋公,曾任安徽怀宁三桥镇、以及合肥梁围镇等处的巡检。娶先母王太夫人后,其为伉俪。直至嘉庆二十年十二月某日,先母方始生我。
“我曾经听见先母说过:生我的那天晚上,风雪严寒,甚于往岁。先父仅任微秩,家境很是艰窘。那晚上守伴的人们,并非丫环仆妇,乃是四邻的妇女。因为先母为人和善,一班老辈姊妹,时常过去相帮先母做事的。先母当时既被那个黑面的伟丈夫惊得晕了过去,那班邻妇,虽未瞧见甚么,但因风声怪异,反而先比先母惊仆于地。等得先母苏醒转来,旋即生我,始将此话,告诸那班邻妇。当时先母和那班邻妇的意思,自然都认我就是那个黑面的伟丈夫投胎的,其实那个黑面的伟丈夫,乃是护卫我的。
“我前生本是一个女子,老师和诸位倘若不信,你们且看我的耳朵,现在还有戴过耳环的穿痕。”①曾国藩、曾贞干、郭嵩焘三个,一听彭玉麟说得如此认真,大家真的围了拢去看他耳朵。及至仔细一看,耳朵之上,并没甚么痕迹。
曾贞干先问道:“雪琴,你耳朵上的穿痕,究在那里,怎么我们都瞧不见呢?”
彭玉麟见问,忽又笑而不言。
郭嵩焘却在一旁啧啧称异道:“这真有些奇怪,岂非活龙活现了么?”
彭玉麟接口道:“此事还不奇怪。先母曾经对我说过一件事情,那才有些奇怪。先父任三桥镇巡检的时候,一天因公进省。先母一个人独居廨舍。头一天晚上,大约十点钟的时候,刚才睡到枕上,忽然听见似有妇女呼号的声音,似在诉说冤苦的样子。幸亏先母的胆子素壮,听了也不在意。哪知一连几天,夜夜都是如此。最后的一晚上,那个女鬼,竟在先母的窗外站着呼号,非但声音更加凄惨,甚至现出其形。”
曾贞干听到这句,忽然拦着彭玉麟的话头,笑问着道:“现出其形,到底怎样一件东西,我是平生最不相信鬼的。”彭玉麟接口道:“据那时先母对我说,那天晚上,约莫在十点半钟的当口,天上的月光很亮。她老人家因为素来没有见过鬼的形状,一时好奇心起,就在帐子缝中,偷偷的朝那窗子外面一看。岂知不看犹可,这一看,也把先母吓得浑身汗毛凛凛起来。你道为何?原来那时没有下着窗帘,月光照着窗子,恍同白昼一般的亮着,窗子又是一面大玻璃,并没甚么格子隔住。当时只见一个年约二十岁,满脸雪白,七孔流血的女吊死鬼,把她身子直挺挺的站在窗外,那张红白不分的鬼脸,紧紧的靠在玻璃之上。莫说别的,单是乱蓬蓬的头发,直竖得有一尺多高。你们诸位想想看,这个形状怕人不怕人。”曾国藩、曾贞干、郭嵩焘三个,一齐且骇且笑的答道:“雪琴倒是一个会得传神的好手,我们此刻被你这样一说,仿佛眼睛前头,就有一个形状奇丑的吊死鬼站在这里。”
彭玉麟连点其头道:“我也是照先母口述的。那时的那个女鬼,真的有些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