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回忆自己的故事,之所以不用 ”我“ 来回忆,而用 ”你“,是因为经过了这个故事之后,曾经的货郎内心已经 ”失踪“ 了,剩下来的这个行尸走肉,已经无法再用 ”我“ 来称呼那个回忆中良知尚存的自己。 接下来出场的,则是上美八十年代经典神作《天书奇谭》的故事里,本该被蛋生降服的那只断腿狐精。故事里希望它被降服,可是现实中,他却成了笼罩鹅山的妖雾,皮笑肉不笑地出现在了货郎的面前: 与原著中书生 ”求寄鹅笼中“ 的谦卑态度截然相反,狐狸书生是靠用伪善所包装的威慑力,压迫这个 ”不听猎人的话“ 的货郎来背他的: 而这个狐狸书生要去的地方,不是货郎原本的目的地邻村,而是那座长得颇像富士山的那座山顶。 然后,狐狸书生就化作青烟钻到了货郎的鹅笼里。可是背上了狐狸的货郎,却在这个羊肠小道上失去了平衡,一下子走得过右,一下子走得过左,差点从悬崖上摔了下去: 这时候狐狸书生在鹅笼里坐到了右边,帮助货郎平衡了姿态,他反而不再左右摇摆了。 这些情节,可都不是原著里写好的,属于作者自由发挥、读者自由心证的空间。 接下来货郎背着鹅笼走到了那个颇像富士山的山顶,打开鹅笼一看,鹅却被狐狸吃光了,还笑嘻嘻地看着货郎,理所当然得好像这一切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一点对原著情节是一个颠覆性的改造。原著《阳羡书生》里可没说书生生吞活鹅。如果要给这段原创剧情一个对标,我觉得最合适的反而是上美 1987 年制作的动画短片《狐狸送葡萄》。 在《狐狸送葡萄》的故事里,山上的狐狸想占有老农夫妇们的所有家财,却又害怕猎人不敢用上武力。于是它想出了一个高招,给老农夫妻送去葡萄,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好人。 信了狐狸的老农服务,就凭一串葡萄把狐狸当成了好朋友。接下来狐狸把老狼带过来给老农做保安,把野猪一家带到老农的猪圈里。 老农认定 ”自家猪圈里的外资也是自家的猪“ ,把狐狸、老狼、野猪养的肥头大耳,最后却被它们一夜之间掏空了全部家底,人财两空,落到了欲哭无泪、只能互相指责的绝境。 掏空老农家底的狐狸,和吃光鹅笼两只鹅的狐狸书生,都演绎了一个 ”鸠占鹊巢“ 的故事。 那么接下来,故事进入到了《阳羡书生》里的主线,书生与货郎对饮,从深渊巨口中掏出一个又一个惊奇。货郎看到酒,发自内心害怕自己成了狐狸书生的下酒菜: 可是丧失主体性的他,只能恐惧到麻木的地步、失魂落魄地顺势作陪: 可这碗迷魂汤真的劲大,灌下去之后,货郎突然就觉得自己又行了,而且还很能打,简直能比山还高大: 接下来的剧情看起来就和《阳羡书生》一模一样,书生和被忽悠得飘飘然的货郎把酒畅饮,狐生吐出兔娘助酒兴,他酒醉睡后兔娘吐出一猪郎作陪,兔娘忙时猪郎又吐出鹅娘来。 但我要在这里指出一个本质的差别:原著故事里,吐出人者,和被吐出者,都是相谈甚欢的:”共坐宴“,”与彦叙寒温“,”此女虽有情“,”共酌戏谈甚久“…… 而在《鹅鹅鹅》里的画风,则一边是从容自得的病娇,另一边是呆若木鸡的服从: 这种心主人和心上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沉默场景里,处处透露着 ”恐惧“ 二字。 每个难得呼吸新鲜空气的 ”心上人“, 都在小心翼翼地 ”向上管理“,服侍着自己 ”心主人“,生怕自己做错一个动作、露出一个真表情,搞砸了 KPI,惹怒了”心主人“,会立马从 ”心上人“ 打回 ”嘴边肉“ 的原型。 他们都在妖怪的阶级序列中,被强者压迫着,并且怀着恐惧茫然地顺从着;唯一能够舒缓内心的机会,却是成为更下一级台阶里的压迫者,去压迫一个妖怪链里比自己更低一阶级的弱者。 动画作者们非常精准地把握了原著中, ”吐出“ 这个动作所蕴含的压迫感。因为将一个自主的生命变为滋养自身的食物,是对它最为彻底的异化,古代仇恨的极点也不过 ”食肉寝皮“。所以 ”从口中吐出“ 的动作,表达了主题的绝对权威,和客体的绝对异化,它本该就是令人恐惧的: 所以我说,《鹅鹅鹅》的主题并非原著的 ”背叛“,而是重点刻画了 ”压迫“。当每一个丧失主体性的被压迫者,又想通过压迫 ”心上人“ 而找回主体性,就构成了一个鹅山版的阶梯式社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