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讨厌的是他姐胡秀英,啥都不懂,偏把一家人都吆喝来,给忆秦娥添乱呢。忆秦娥已经够乱的了:离婚了,还带着个傻儿子。他多少次说,不要把心思都费在儿子上,没必要把自己的一生都搭去。他听说西京有好几家托管智障孩子的地方,劝她说,请人家养着,定期去看看就行了,自己还得顾自己的生活。可忆秦娥死不听,像是走火入魔了,偏要带着儿子四求医治病。眼看钱都打了漂,他也毫无办。
自打跟刘红兵那个混账离婚后,也有不少人来他外甥女的,他都知。可外甥女是个把门户看得很的人,谁也是轻易敲不开的。她的更严实。就她跟刘红兵离婚那档子事,他都问过好多回了,也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她只说过不到一起了。可在他看来,大概远远不止是那么回事。他觉得,好像是刘红兵亏了他外甥女。这样轻松地掰了离了,是不是太便宜了那狗东西。可外甥女咋都不让他手,他也就不好再去找刘红兵算账了。反正那就是个公子哥儿。自打开头,他就没看上过。可外甥女面,人家一死,也就蚂蟥住鹭鸶脚了。现在看来,大凡死滥打的主儿,也都是趔得最快、逃得最远的。是没几个好货的。
忆秦娥眼下的子是张了。可她又是个傻得除了在家寻绳上吊,再不会找任何门路的人。他就不得不出来帮着分担点了。他看有人做红白喜事的“事头儿”,越做越红火,就也买了手机,广泛了联络。并且有时是打了忆秦娥的旗号,还真接了不少演出的活儿呢。“红事”还好办,给老人过寿、给儿子娶媳妇唱戏,都喜兴、热闹,也觉得有面子。“头”们是争着抢着揽生意。可一遇“白事”,灵堂停着一尸,在灵堂外搭个台子,给人家唱《祭灵》《吊孝》《上坟》,好多“头”就都不了。不是他们不想挣这钱,而是请不来演员。那种演唱,就像是丧事人家的孝子贤孙,唱着、做着,有时戏还要求跪着,心里就不免膈应。开始,忆秦娥是死都不唱“白事”戏的。尤其是不唱“热丧”戏。也就是给刚“倒头”者唱“祭灵”。要唱也是一周年、三周年这样的“白事”。毕竟尸不在现场,心理好承受些。可“热丧”,接活儿的人少,给的钱又多,以胡三元两眼一抹黑的社能耐和关系网,也只能在“热丧”上多挖抓几把了。揽下活儿,他就每每做外甥女的工作,让她去唱。他说,戏是演给活人看的。谁家死了人唱大戏,也都是为了答谢乡亲。再者,“热丧”能请戏,也都是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即就是跪下唱,敬奉着人家一点,也是在积德,不定对儿孙还有好呢。忆秦娥就去唱了。他知,这对忆秦娥的声名有很大的损害。整个秦界都在议论说:忆秦娥都去唱“跪坟头”戏了。说秦的脸面算是让她丢尽了。其实忆秦娥从没跪过坟头,那就是在舞台上跪下唱过“祭灵”。并且她真正跪下的,还是一个九十七岁的老太太。她听说老人一生养了几个孩子,都是傻子。老人是把一个个瓜娃送走后,才撒手人寰的。忆秦娥一听到这里,那天连一分钱都没要,就端直跪在老太太灵前,唱了好几板祭灵戏。她哭得咋都站不起来,最后是村里几个妇女架起来送走的。即就是“热丧”,她也不能不唱!一家几张在等着,靠她一月百分之七十工资,是咋都填不住的。
没活儿的时候,胡三元还是在练他的鼓艺。他总觉得,唱戏这行,不会就此算了的。照秦历史说,也是上千年的命脉了。一个活了上千年的东西,怎么会说亡就亡了呢?他不相信。但一胜似一的败落,让他也不得不服那些时髦艺术的血盆大口,已经把他们吞食得,只剩下一点末梢神经在勉强抖了。那段时间,他老听团里人说,到都在议论什么“戏曲消亡论”“戏曲夕论”。气得他直抿龅牙地骂:“你才要消亡了呢!”都说这门艺术,只能保留博物馆了。他在想,难他和外甥女忆秦娥,也得被装博物馆的玻璃橱窗里,见人来参观,他就敲起来,外甥女就唱起来?只要有鼓敲,有戏唱,装橱窗就装橱窗好了。反正他们这一辈子,也就只会这点营生了。
这样的子熬了好几年。突然一天,怎么西京城里就有了秦茶社。并且不是一家,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开业了好几十家。听说兰州、宁夏、青海、新疆这些秦窝子,也都开了这种新玩意儿。说比唱行歌都红火呢。难是秦的天来了?
胡三元这个敲鼓佬,一夜之间又突然红火起来。好多家茶社都要请他去敲鼓了。不知咋的,都知他敲得好。说看他敲鼓,本就是一种艺术享受呢。但见他半边脸黑着,龅牙是一抿一抿的。手下的鼓点,敲起来就跟两匹绸缎在闪。有人买账了,他是敲得越发地来劲。那技艺,发挥得就连他自己,都常常是要自我佩服得给自己鼓几下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