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好象听见有人喊我。恐怕是梦。
让我这样躺着,却不让我动,搞得我很窝囊。那段小梦,使我这颗天真的心脏傻头傻脑地跳快了一倍。我梦见有人来搭救我,捧住我的脑袋,象拔一种根茎类植物一样用力地拔。我的头发死死牵住泥土,使他们很难拔出一个全须全尾的东西。还有人喊我,我的名字变成了一首颂歌,被许多人用假嗓子合唱,拖着长腔。
我在梦里忽然变得不想死了。可那些人全都对我板着脸,意思好象说:事情闹到这一步,你耍赖可不行。我真想对他们说:我不需要你们的颂歌,劳驾你们闭上嘴,不然我宁可不死了。但我不好意思讲真话,那样不是得罪人家吗。
直到我清醒,还听见袅袅的一点余音,“陶——小——童……”
我记得,我是逆着山势躺着的。全身的血都灌进脑子,这使我犹如一条底朝天的口袋,所有东西都陆陆续续往下倒,倒到最后,我发现自己最耿耿于怀的是孙煤半夜失踪的事。那件事使我大长见识也大受刺激。
孙煤能在那么一件荒唐事里表现出正义和勇敢,真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发现我蛮应该当一个密探,因为这方面我条件杰出:机敏、多疑,孜孜不倦。与密探不同的则是,我对当事人怀有极善良的愿望。真的,当时我对班长那种不知害燥的行为嫌恶的同时,又为她担忧到了心律不齐的地步。
我忽然又听见什么地方有人呼唤我。我否认我又做了什么梦。仔细听听,山上的树和草在索索响,除此以外,没什么再证明地球上还有活物。
我没见过比这更可怕的灾害。大自然想折腾所有生灵是太容易了,它不过发了十分钟的牢骚,把所有的“大寨田”都恢复成亿万年前的状态。人们无穷尽地利用它,这使它不耐烦。它一阵疯狂的哆嗦,象要甩脱一切强加于它的负担。于是山崩了,河断了,泥沙与石头汹涌得象大潮一样从山上倾泻,人们精心营造了多年的村庄毁了。我随“抗震救灾”大军开进这里时,一切都乱得不成话,没人知道该从何处救起。
这是我来到此地头一次见到月亮。真的,几天来,连太阳也不曾出来过,何况月亮。
灾区的月亮,又白又大,象“阿斯匹林”大药片。
我能很痛快地吞下任何药片。阿奶曾对我的吃药精神深感恐怖:一颗随便多大的药,被我一瞪眼就咽下去,“咕咚”一声,象块石头落到井里,接着再吃第二颗,看样子象吃起来没够。“这小孩吃药有瘾头吧?……”阿奶疑惑地问母亲。
“她吃药一向蛮乖。就是一碰两碰地生病,伤脑筋!”母亲说。
我也太爱生病了,为此我感到害臊。每次母亲对着我叹息:“唉!老天爷,你怎么又生病了?”我就感到很对不住她。她的牢骚和烦躁我非常体谅。那次阿奶把我带走了,她坚持说我没什么病,主要怪母亲养得太马虎。
阿爷看见我高兴得发狂,很庄重的脸做出各种怪样子来逗我笑,我一笑,他更得意忘形。没想到,我这一岁半的病孩子倒挺让这老头子看重。
我很争气,从此不再病。阿奶在两年后领着我去了回上海,脸上很光彩。父亲要把我留下来,跟哥哥姐姐一道受父母关怀,阿奶手指点着自己鼻子,说:“除非我死。”
这回的的确确有人喊我。七八处伤都在剧痛,证明我醒着,没做梦,我要把它当个梦或幻觉什么的可就亏啦。
是许多人在喊我,声音怪悠扬的。
我的耳朵出奇的好,大概它们略有些招风的缘故。因此,我梳辫子时尽量用头发把它们盖掉一些。徐北方说:“你掩饰了一个小缺点,却丢掉一个大特色。”以后,我就放心地把耳朵露出来。在通过我入团的大会上,有人提出这么一条优点:“陶小童听取别人意见时很虚心。”大概是这双丑耳朵给人的错觉。
渐渐地,我似乎连那些人的脚步声也听见了。准是团支书王掖生活下来了,领着大伙来找我。我就知道,团文书轻易折腾不死。那回新兵投弹,彭沙沙瞎使劲,把手榴弹丢到身后,正敲在团文书脑袋上,他稍一晃悠,立刻就站稳了。然后他方方正正的脸变得蜡黄,一揭军帽,一股血汹涌地淌下来。医生说,他那脑袋够经砸的,换个人,不死也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