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监那天,娘娘穿的朴素利索,挎着一只大竹篮,里面盛满精美的饭食。监狱看守不让探监,然而一个小元宝就能解决问题,伴着娘娘柔美的笑。看守在娘娘身上摸摸索索一阵子,挥手通过。同样手法买通几道关卡看守,娘娘进了张大麻子的牢房。 牢房里墙角处放着一张木板床,地上铺着乱糟糟的稻草。张大麻子靠墙斜躺在地上,头发胡子又脏又乱。娘娘把竹篮搁在地上,眼泪立马就下来了。“大麻子!”娘娘哭着抱住了张大麻子,看守咣当关上牢门,说:“快说完了快走!”说完就走开到一边瞅那刚得的小元宝去了。 张大麻子受刑并不重,然而监狱一天只给他一顿稀饭吃,饿的他没有一点力气。这是在故意糟践他呀!娘娘声音发颤,“大麻子,你做起来吃,啊!鸡,肉,馒头,酒,使劲吃!" 张大麻子握住娘娘的一只手,一只手去擦她的眼泪,“小姑奶奶,我可想死你了!”一面挣扎着坐起来。 娘娘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哭泣,一边哭着一边问张大麻子。一壶小酒喝完,张大麻子显得精神多了。 “大麻子,你腿脚怎样?很疼吗?”娘娘抚摸着张大麻子的伤腿。 “不很疼”。张大麻子大口吃着馒头。 “能走路吗?”娘娘望着他。 张大麻子点点头,好“还可以吧!” 娘娘将铺在竹篮底部的大红包袱掀起,张大麻子瞅了一眼,一愣。两把手枪放在篮底,还有几个弹匣。亮的耀眼。 用鸡蛋去碰石头,破碎的当然是鸡蛋。娘娘的这次劫狱,再次验证了这个道理。没有救出张大麻子,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在狱中,娘娘受尽了折磨,灌辣椒水,做老虎凳,仙人扒麻等酷刑无所不用。酷刑留下的伤痛,直到老年。每逢阴天下雨,娘娘的各部位关节和腰部格外疼痛。 为了救出张大麻子和娘娘,我姥爷经过几天痛苦的内心挣扎,终于接受招安。国民党部表示欢迎。然而名份变了,不算招安,是投降。考虑到二人的安危,姥爷只好忍辱接受。 娘娘和张大麻子被从监狱里抬了出来。 不久,国民党部队向南方开拔,鉴于娘娘和张大麻子的伤势,他二人没有随部队南移,留下养伤。我姥爷留下小土匪狗蛋照顾二人。 张大麻子天生就是土匪料,在留下的几年内,招兵买马,很快又壮大到几十号人,雄霸胶莱河畔。 到了一九四八年,解放军打到我们这里,张大麻子被作为土匪恶霸抓起来,很快被判处死刑择日处决。娘娘慌了,找到刚成立的人民政府申诉。政府明确表态:张大麻子作恶一方,影响极大,必须严惩。 娘娘哭诉,“他没有杀过人呀,为什么要判他死刑啊?” 政府官员冷笑,“犯有几十条人命,还说没有杀人!” 娘娘大哭,跪倒在地,“他真的没有杀人哪,我向苍天发誓,他没杀过人呀!” 政府官员义正词严,“部下作案,张大麻子他也难逃其咎,判他死刑,这是人民的愿望。你不要再纠缠了!” “大麻子,你冤枉啊!“娘娘昏倒在地。 不久,张大麻子被依法处决。临死之前,他对娘娘说,“我走了,你在寻个人嫁了吧!“ 娘娘悲痛欲绝,一个劲摇头流泪。 “姑奶奶,你听我的话,一定再嫁,一定······。” 娘娘的第二个男人叫仁义,是我的一个本家爷爷。我叫他三爷。娘娘嫁给三爷时,是五六年,距张大麻子死已七年了。 娘娘独自一人生活了七年。 五六年初,我姥爷从四川带了我姥姥回来。老爷问娘娘,“大哥死前留下什么话没有?” 娘娘那时已显得很憔悴,当时的生活和独身的困苦已把她熬成一个名副其实的黄脸婆。娘娘愁苦的看着老爷,目光却透过老爷的身体逼视到身后的我姥姥的脸上。日后,姥姥常提起那一刹那,说:“那女人,了不得!”我们却不知道,姥姥这句话的确切含义。此为后话。 娘娘说:“临死之前,他说,一定要我再嫁个人。”娘娘的语气软弱无力。 “这些吗?”姥爷说道。 娘娘望着我姥爷,点点头,眼神黯淡。 老爷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般,说:“就嫁个人吧,别苦着自己。” 娘娘望着姥爷,又看看我姥姥,无语。 半年以后,娘娘就嫁给了仁义。 娘娘刚嫁给仁义时,精神好了许多。仁义在供销社工作,每月有固定的收入,仁义又不是好发脾气的人。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但遗憾的是,娘娘依然不能生个孩子。同胡同的狗蛋女人串门就多了个话题:“那女人,真是个石女呀,跟着张大麻子没留个根,这会跟着仁义,怕是仁义要绝后喽。我看哪,整个一大破鞋,还不知有多少野汉子呢!这样的货不要也罢!” 狗蛋女人走东家说,串西邻讲。终于有一天,娘娘忍不住了,叫着仁义去找狗蛋女人。仁义死活不去,娘娘骂他一句窝囊废,自个去了狗蛋家,“我没跟仁义时,你就讲我跟这个好又跟那个好,都有谁,你给我讲清楚!你讲!” 狗蛋女人矢口抵赖,“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没有的事!” 娘娘冷笑,“不敢承认了?” 狗蛋女人显得万般委屈,“婶子,你真屈死侄媳妇了,我要乱讲过,雷公劈死我!” 娘娘鄙视的望着狗蛋女人,又望望龟缩一旁不敢吱声的狗蛋,道:“狗蛋,这几年来,我忍着这个女人,那是念你服侍我好几年,我记着这个情!她出去胡说八道你再不管教她,狗蛋,我撕烂她的B嘴!” 娘娘啪地摔上房门,走了。 不久后,娘娘跟三爷收养了一个女儿,取名萍萍。然而萍萍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多大欢乐。娘娘跟三爷的隔阂日益见深,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很少听到他俩人吵架。日子就似水般平平淡淡地向前流着。 那一年的冬天,是三年灾害的第一年吧,娘娘跟三爷吵了一架,原因是娘娘给了我饥饿的母亲一块干粮,一叶薄薄的地瓜干。 三爷心疼得直跺脚。 “你竟然,你竟然······。”三爷心疼的竟然说不出话来了,满脸涨得通红。 娘娘冷冷的看着三爷,说:“少这一叶地瓜干,饿不死你饿不死我,你至于那么心疼吗?” 三爷用指头指着娘娘,直哆嗦,“你给她一叶,萍萍不就少一叶吃吗?你这个傻B,真是个二百五!” 听到三爷开骂,娘娘声音立马变得尖锐和愤怒,“仁义,你什么东西!你看看这丫头!”娘娘把我母亲揽到跟前,抚摸着母亲焦黄的小脸,我母亲嘴里嚼着那叶地瓜干,惶恐不安的看着娘娘,又看看三爷。 三爷漠然的看着我母亲。 “仁义,瞪大你的死眼看看,看她脸色都成什么样了!我们萍萍还不至于头晕眼花,连走路都不稳当吧!亏她还叫你大叔呢,狗屁大叔!” 三爷哑口无言,气急败坏的喘着粗气,双手乱舞,像是要抓什么东西又抓不到的样子。 就是那一时刻,我姥爷去了,推开门就问娘娘,“怎么了,嫂子?这么大声嚷嚷?”虽然娘娘嫁给了比姥爷还小几岁的仁义,但嫂子这称呼姥爷从未改过口。 娘娘舒了一口气,“没什么事,我看你仁义兄弟没大有人味,在骂他呢!” 三爷听了这话,终于忍耐不住,举起拳头向娘娘打去。我姥爷身手敏捷,一下子抓住三爷的手腕,喝斥声,“放下!” 我姥爷平时为人威严,年纪又比三爷大,三爷是很敬畏我姥爷的,当下愤愤的抽回拳头,骂道,“臭女人。” 娘娘立时回骂三爷,“仁义,你枉为个男人!” 姥爷这时低头看到母亲嘴里的地瓜干,心里已然明白。弯腰抱起母亲,一手夺下母亲嘴里的那一半地瓜干,塞到娘娘手中,“大嫂,不要因为这叶地瓜干伤了你们两人的感情!”说完,抱着我母亲就向外走。母亲伏在姥爷的肩头上,眼里噙着泪花,可怜巴巴地望着娘娘手中的那半叶地瓜干,紧闭着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娘娘握着那半叶地瓜干,愣愣的站在那儿。看着姥爷抱着母亲走出大门。 许久,许久,娘娘终于爆发出来,“仁义,你这个王八蛋,全村人都饿死,也饿不死你,为这么一叶地瓜干,你甘愿做个小人!” “你,你什么意思!小点声,你小点声!”三爷有点慌张的说,在供销社上班的三爷据说手不太干净。 “你心里明白!狗操的仁义,······。”娘娘跺脚大骂,难听的话如暴雨倾注,泼向三爷。三爷像根木头一般站在那里,被娘娘骂得好像傻了一样。 我姥爷自那以后就不让我母亲和姨妈二人到三爷家去。娘娘便隔几日到我姥爷家跟姥姥说说话,看看小孩子。 那年头,饥饿已使人们没有力气和兴趣串门聊些家长里短了。娘娘跟姥姥坐一会,也就回家了。 转过年来,日子愈加艰难。姥姥又得了一场大病,无钱医治。眼瞅着饥饿和疾病就要夺走姥姥的性命。姥爷愁苦万分,万般无奈之下,含泪把当时只有两岁的儿子,我的舅舅,卖给了一个南方人。姥姥知道后悲痛万分,大哭不止,一天内哭昏了好几次。娘娘在旁边劝慰着姥姥,但终于也忍不住陪姥姥大哭起来,一边数落着姥爷,“兄弟呀,你怎狠得下心去呀!我没给你麻子哥留个后,一直难受这么多年!你有个儿子,就全当你麻子哥有个儿子呀!我拿他当自己的骨肉看待,你怎么就那么狠心哪!不为我想,也为妹妹考虑呀!卖掉妹妹的亲骨肉,这不跟要她的命一样吗!” 姥爷亦是泪流满面,“不把孩子送出去,孩子也得饿死呀!寻个好人家,也是孩子的福气,老天保佑,孩子有口饭吃,他娘的病也有希望!” 拿着南方人给的钱财,姥爷到处寻医问药,总算控制住了姥姥的病情。但失子之痛使姥姥在炕上躺了两年后撒手西去。下丧那天,娘娘忙里忙外张罗,一日之内,娘娘仿佛老了许多。 此后几年,生活渐渐好起来。娘娘跟三爷再也没有吵过架,但是两人之间已形同陌路。萍姑在娘娘的教导中,已越来越厌恶这个父亲。娘娘限制萍姑跟三爷的交流,有一点亲近,也要打萍姑一顿。几年的打骂教育,三爷在萍姑的心目中,已经变成一个可憎的毫无良心的人。每每称呼爹时,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毫无感情可言。 后来,文*开始了,娘娘和姥爷因为历史问题而不断的接受审查和批判,两人都变得麻木起来,沉默寡言。 七十年代初,我的母亲便嫁给我的父亲,随父亲去了陕西生活。不久,萍姑也出嫁了。七十年代中期,三爷因病去世了,娘娘面容憔悴而冷淡,看不出多大的悲伤,没有落泪。萍姑却泪流满面,三爷终究是她的父亲啊!多少年了,三爷没有得到娘娘和萍姑的温情关怀,直到死去。 下葬三爷那天,萍姑更是号啕大哭,一领发黄的破席卷着三爷的尸体,埋进了墓穴。 “娘啊,你给俺爹做副薄材也好啊!一辈子,千错万错,也该用副棺材把爹送走啊!”萍姑哭倒在坟前。 “做棺材?哪有钱?”娘娘显得激动而忿恨,“光他治病还欠卫生院的钱没还呢!我到哪弄钱去!他这辈子,给过咱娘俩什么好了?他就顾得他自己!这是他一辈子修来的命!” 因为三爷的下葬,村人对娘娘议论纷纷:“这个女人哪,真够狠心!听说她藏着不少的金货首饰呢!连副棺材也做不起?哼!” 狗蛋女人更是满村转悠,逢人就骂:“那个破鞋,什么玩意!” 三爷死后,娘娘和我姥爷之间断了来往,二人互不说话,谁也不搭理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