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中
有什么幸福?谁又能独自享受,
或者,享受一切而心满意足?’
“‘亚当我迄今考验你,感到满意,
发现你不仅认出了野兽;给它们
正确定了名称,也了解你自己,
很好表现出你身上的自由精神,
我的形象没有授予给兽类;
所以它们不配与你有交情,’
他俯身打开我的左胸,从那儿
取出根肋骨,因强心的生气而暖烘烘,
流着生命的鲜血;伤口宽大,
但是突然间用肉填满而愈合。
他用双手捏着,摆弄那肋骨;
在他捏着的手下变出个生物来,
像人,但性别不同,美丽可人,
使全世界看来美丽的,都顿时黯然
失色,或集于她一身,或为她所包容,
化成了她的容貌,从那时起这给我
心头注进迄未感到的甜蜜,
那时候我喜出望外,见她在不远处,
她步履娴雅,眼睛明澈如天空,
一举一动既端庄又富有情意。
但天真烂漫,满含处女的娇羞,
她的美德和她的识身价的天性,
那可要求取,并非唾手可得;
不外露,不孟浪,而是含情脉脉,
更值得憧憬祈求——或总而言之,
她混身自然,虽全无罪恶之念——
“被造成这样,一见我便转身而去,
我追她,她懂得什么才是荣誉,
温顺依从,端庄肃穆而赞许
我恳求的心意。她朝霞般满面红晕,
我领她到新婚的内寝;全天国
和庆幸欢欣的众星座此时此刻
都放射它们最绚丽的光彩,地球
和每座山头都流露出喜气洋洋;
鸟儿欢唱;清风徐来,向林木
沙沙诉说,风翅儿刚过,玫瑰
怒放,芬芳的低丛香气四溢,
融融而乐,直到欢愉的夜莺
奏出魂曲,催宵星赶紧到它
山巅上点起洞房花烛的明灯。”
“……我痴望着消了魂,抚摸着
消了魂,在这方面第一次感到了激情,
异样的晃荡,对所有其他的乐事
我超然不为所动,惟独这方面
受不住美人一瞥眼强烈的魅力。
或者是,我身上造化不经心,使某部分
不够保险,挡不住这样的尤物,
或者是,抽取我一侧时,也许拿去的
超过需要;起码是赠赐给她
太多的装饰品,外表显得无比
美丽,内心则似乎稍欠精细。”
“……但是每当我接近
她的丽质,她看来完美无缺,
她自身就十全十美,还极有自知
之明,认为凡是她想做的、说的
都似乎最聪明、最能干、最审慎、最优越:
一切高等的知识她面前都相形
见绌;智慧跟她谈话更惊惶
失措,羞愧满面,显得极笨拙;
权威和理智只配给她当侍从,
是最先的意图,并非以后造来
适时应景;更登峰造极的是
心灵的伟大与高尚全建立在她那
非凡灵秀的风韵上,她周围有团
敬畏之气,如设置了天使的岗哨。
不再谈论上帝或天上来客
跟人像是朋友一样,惯于
亲切地无拘无束坐下来,共享
乡间风味,同时允许他随便
谈心,不加谴责。我如今一定要
把调子转换成悲怆的路数:在人呐,
出现险恶的猜忌,欺诈的嫌隙,
不但变节,而且违禁;在天呐,
如今已对人疏远,不亲近,不喜欢,
生气,凛然谴责,还居然判罪,
这就给世人带来一世界凄戚:
自伊始以来,这英雄诗歌的主题
令我极感兴趣,却选材早,着手晚;
我生性不善于一心一意去渲染
战争,这迄今被认为是英雄诗体
唯一的题材,主要在乎运用
冗长而繁琐的文字浩劫,描绘
武士在虚构战役中的细节(更高尚的
坚韧不拔和英勇献身却并未
吟唱),或是缕述赛跑和竞技,
或是比武的披挂,绘花的盾牌
古怪的标记,马衣装束和骏马,
褶裙和金玉其外的装饰,竞武
比枪中华丽的武士;然后侍仆
和执事在厅堂之上大摆筵席:
矫揉造作,区区仪式并不能
名副其实把英雄的称号赋与
个人和诗篇,我,对于这些
不谙练,不精通,却有更崇高的题材
在等着,本身够资格给那样的称号
添光彩,除非是为时过晚,或气候
寒冷,或年事,使我消沉不振翅
翱翔;如果全靠我,不靠她夜夜
在我耳边歌唱,就很可能会这样。
“因为孤独有时侯是极好的社交,
短暂的分离反甜滋滋盼望回来。
但是我忧心忡忡,惟恐离开我[亚当]
你就祸事临头;因为你知道
我们受警告,有居心叵测的敌人,
嫉妒我们的幸福,对他自己
却悲观失望,企图偷袭,叫我们
受灾难,蒙耻辱;在某处近在咫尺
窥探着,无疑迫切希望得遂
所愿,有大好机会,将我们分开,
我们在一起他没希望占上风,因为
必要时彼此可以迅速支援。”
“如果我们的处境是这样:受狡诈、
强*的敌人的限制,要这样居住在
狭隘的圈自子里,而我们不论何处
遇敌人,单独都没有同样的抵抗力,
老提心吊胆怕遭殃,这怎么就幸福?
但危害并非罪恶的先声:敌人
向我们进攻仅仅是因为错误
估计我们的完整性:他错误的估计
并不能往我脸上摸黑,只是他
自讨没趣;我们为什么要躲开
或害怕?他的臆测证明是错误的
我们反倍觉光荣,心安理得,
天赐恩宠,由结果为我们作见证。
老借助外力,不单独经受考验,
有何信念、爱情、美德之可言?
让我们别怀疑我们幸福的处境,
聪明的造物主能让它这等不完美,
竟对单个或两人一概不安全。
果尔,则我们的幸福乃弱不禁风,
这样看来,伊甸就不是伊甸。”
“神圣、聪明、赋予智慧的大树,
知识之母呀!如今我[撒旦]感到你的
力量,我心头很亮堂,不但能识别
事物的起因,还能追溯出最高
诸动因的途径,不论看来有多神。
宇宙的皇后呀!请您不要相信
关于死亡严峻的恐吓,您不会死:
您怎么会死?凭那果子?它赋予您求知的
生命;怎听吓唬人的话?请看我,
我,既摸了,又吃了,不仅活着,
还获得更美满的生活,胜过命运
摆布的,靠的是敢于超越命运。
对兽类都开放的东西,难道对人类
会关闭?还是上帝只为这小小
过失便大发雷霆,而不表扬您
无所畏惧的美德?您虽受死亡
痛苦的威胁,不管死亡是什么,
何须犹豫不求取那导致生活
更幸福的东西,识别善恶的知识?
善的,多么应该?恶的呢,若真有
其事,为什么不认识?容易避开嘛!
所以上帝不会损害您,会公正的;
不公正,非上帝,那就别怕,别服从:
您害怕死亡这本身就排除害怕。
究竟这为什么要禁止?为什么只是害怕,
为什么一味要叫您崇拜他的
反低微而愚蠢?他知道一旦哪一天
您吃了,您那双看来明亮如许
而实际糊涂的眼睛那时会完全
豁然开朗,您就会宛如神灵,
既知善又识恶,跟他们懂得一样多。
既然我成了人,内里是人,你就该
是神灵,那是类推就可以明白的:
我野蛮的,成了人;您,是人的、成神灵。
所以你也许会死,脱却凡胎,
换作仙骨,死亡是求之不得,
尽管唬弄人,坏到顶不过如此!
神灵是什么?人居然不能变成
跟他们一样,同吃神样的食物。
神灵是太初,优越性的说法占据
我们的信念:万物由他们而生。
这,我怀疑;因为我见到这美好的
地球,受热于太阳,产生万类,
他们却无所出。如他们产生万物,
哪是谁将善恶的知识纳入这树中,
以致不论谁吃了,没他们同意
也马上获得智慧?要是人这样
取得知识,冒犯究竟在哪里?
土一切属于他,你的知识能有损于他,
这树上长的能触犯他的意志?
或说是妒忌?这些,这些,有更多的
理由说明你需要吃这美妙的果子。
娴雅的女皇呀,伸手摘,尽情吃个饱!”
====他说完,言辞充满着阴谋诡计,
钻进她的心里去易如反掌。
她眼巴巴盯着那果子,这只消看着
就令人跃跃欲试,更何况他劝说
言之成理,言犹在耳,她听来
讲得头头是道,也合乎真理。
同时已到了中午时分,人自然
饥肠辘辘,那果子芳香扑鼻,
又推波助澜,逗的人不由自己
当下就馋涎欲滴,想摸摸,想尝尝,
惹得她眼睁睁望眼欲穿,但当初
还踌躇一下,他兀自这样思忖:
“你效能神奇,无疑果子中最上品,
虽然不许人触摸,却值得羡慕,
长久克制着没尝尝,初试之下
就叫哑巴开了腔,教天生不会
讲话的舌头竟把你大加赞扬。
他虽然禁止使用你,并没向我们
隐瞒对你的赞扬,把你叫作
知识树,不但能知善而且能识恶,
却禁止我们尝一尝,可他的禁令
反将你举荐,因为这就暗示出
你传输的善以及我们的需要;
因为善而不知当然等于无,
有为不知与无也全然一样。
直言不讳,他禁止的岂非是求知?
禁止我们善,禁止我们变聪明!
这样的禁令没约束力,若死亡拿身后
羁绊老约束我们,那我们内在
自由有什么好处?一旦我们
吃这美妙的果子,就注定要死亡!
那么,蛇,死了吗?他吃了,还活着,
能懂事,能说话,能推理,还能辩识,
他以前并没有理性。难道死亡
单为我们而发明?还是这智慧
粮食竟不给我们,却留给兽类?
它看来为的兽类;但先吃的那一位
却不妒忌,高高兴兴地得来
意外的好处,无可怀疑是报喜人,
对人友善,决不是欺骗诡谲。
我还怕什么?对善恶茫无所知,
我怎么能知道该害怕上帝还是
死亡,该害怕律法还是惩罚》
这里长着灵丹妙药,这人参果
赏心悦目,逗的人口水直流,
有神效使人变聪明;那末为什么
不让伸手摘来吃,同时补身心?”
如此想来,她迫不及待在不幸
时刻伸手拿了果子,她采摘,她吃。
大地感到了创痛,造化也由衷
哀恸,通过万物显露愁容,
惋惜全落空……
“……但是我怎样去见
亚当呢?我要向他宣布我现在
所有的变化,让他跟我共享
全部的幸福,还是不要这样,
将知识优势掌握在自己手中,
不让人分享?这样来增益女性
需要的东西,更加吸引他爱慕,
使我更趋于平等,也许还有
并非不可仰望的东西,有时
占上风,因为低下谁又能自由?
这当然好,要是上帝已瞧见,死亡
接踵而至,怎么办?那时我完蛋,
亚当呢,跟另一个夏娃又新婚燕尔,
生活美滋滋甜蜜蜜,而我,已绝灭!
想到死啊!那我就一心一意
让亚当和自己一叶扁舟共祸福:
我爱他海洋深,跟他在一起,一切
死亡我全能忍受,没有他,不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