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希拉里身上的救赎,就是要比依然年轻的史蒂芬来得更幽秘,也更有力量的。 电影后期之所以没有中期在情感上的冲击大,就是因为二人的境界已经有了较大区别,步入所谓人生正轨的史蒂芬,也走到了很多人的心外,毕竟他曾经挣扎过的困境,不再需要点拨。 这就要说到情爱故事之下,关于身份权力的问题。 希拉里的困苦,固然跟刚才提及的性别、年龄以及自身性情有关,但并不仅仅如此。她打小就被母亲怨憎,因为父亲出轨带来的嫉妒与愤怒,被母亲荒谬的心理防护机制给懦弱、病态地转嫁过来,仿佛她才是瓜分爱的罪魁祸首。 她从缺爱的成长环境,来到了当下的帝国影院,一个错爱的当下环境。埃利斯对她总有工作职责外的不当需求,把她当作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泄欲工具,而她在麻木中,厌憎对方,更厌憎自己。 此间不难看到女性被男性所控制的顺从、怨憎与自戕,以及由此生发的对爱的极端敏感与逃避心态。在一场本该是浪漫的海滩戏里,对男性无意的指手画脚突然歇斯底里的希拉里,毁掉了象征稳定与美好的沙堡,印证了身份创伤的严重。 与此同时,史蒂芬身为黑人,在那个时候也会成为被嘲笑甚至被攻击的对象,尤其是经济萧条后,还被白人要求「还回」工作机会。愈演愈烈的态势,凸显了种族问题到了严峻的历史拐点。 而除了肤色,他还有另一重身份,即被殖民者的后裔。他的老家特立尼达岛,是英国的殖民地,早在六十年代,英国人就把他母亲召来做护士,因为「母国」需要更多人力来建设。 这样一种低人一等的漂泊感,是史蒂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高度警惕并逆来顺受的主要原因,因为在庞大的帝国面前,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 实际上,大英帝国有不少以「帝国」命名的场所,而「帝国」在这里作为影院的名字,明显具有几重含义。 史蒂芬的相应出身,是其中一重。而影院的衰败,一定程度上也是帝国的衰败,八十年代初经济危机下过激的白人至上主义者,成了帝国最疯狂的嘴脸输出。 另一方面,老板埃利斯对员工希拉里,维持着威逼利诱、逆我者亡的自然姿态,这种男权、威权,也是某种帝国逻辑,对应的是被殖民者的惯性顺从。 帝国与殖民地之间的这种失衡关系,使得希拉里大闹影院那场戏格外有力。原本想借《烈火战车》首映礼举办机会而重新装饰,并重新焕发神采的帝国影院,被希拉里不失优雅地拆了台。 后续结果是曾跟影院捆绑形象的埃利斯退场,影院回到影院本身,但是希拉里也招来了帝国机器的管束,试图断送她作为反叛者,更作为女性在摆脱过火束缚后的绝对快乐。也因此,末尾相对云淡风轻的豁然,连带着痊愈飞走的鸽子、焕发生机的影院,有了更多嚼头。 我们很容易把《光之帝国》视为一部爱情电影,它当然与爱情相关,但更多的是友情,哪怕希拉里与史蒂芬之间,最终能够剩下的,能够持久的,也是友情。 回到创作缘起。世界被封锁起来后,门德斯头一回自己泡制剧本,讲一个被外界与自我封锁起来的人,会在工作环境里,重新找到跟他人,跟世界,以及跟自我连接的方式。 而从希拉里的境遇、身份,或者说种种标签来看,这故事确实通向了门德斯所概括的关键词,譬如接纳、平等,还有基于此的共生、疗愈。 这需要一个残忍但具有戏剧性的时间点。 门德斯回望的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英国政治同样处在一个巨变路口,种族冲突频繁爆发,而衍生的文化事件影响至今。整体上,那种混乱、未知拔节而生,又像极了前三年的境况,最重要的是,人心惴惴,许多我们以为恒定的的东西,开始消损甚至消亡。 电影当然也是。其倒退速度之惊人,让放映员诺曼的敬重、爱惜,更有混沌、飘摇现状下的守护意义。 《光之帝国》借他并不新鲜却依然奏效的话,来给看电影的人传情达意:「那一小束光,就是一种逃离。」 「逃离」在这里,不再是消极的,而是人生过境,总要在休憩中,借别人的际遇和波澜,给自己一些迂回但有效的力量。都说电影造梦,梦就是逃离,但不是去做逃兵。 过去几年,影院在减少,观众也在减少,电影在大时代变动下,愈发显得无关紧要。这些境况,反过来又暗藏着影人对电影现状的某种热望。 近期几位重磅导演,先后推出了外界口中的「电影的情书」。 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的《造梦之家》侧重在对亲情的缅怀中,表达对电影创作那种纯真的疯狂与专注。达米恩·查泽雷的《巴比伦》则以极致绚烂与高度毁灭的态势,讲爱情,也讲爱情熄灭后的永恒火花,一如电影被记忆与经历重新塑造。 到了《光之帝国》,则是在细微人性与电影真谛之间寻找呼应,以绵长的友情,讲那不死的温存。在这里,戏里戏外的破碎感跟波动性,都是美的,都潜藏着难能可贵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