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在么?”
一个又瞎又拐的老儿,吃力地把用一根粗木棍挑在肩上的铺盖卷挪下来,胡乱地支靠在门边上,然后,夹紧腋下的拐杖,尽可能快地向小丁走来。他的下巴翘着,空着的一只手,老远就抖抖索索地伸出。
小丁“嚯”的一下站起来。他已经摸到小丁身上了:
“这是你么,秀才?啊,真是你!”他连连说,拼命眨着朝上翻的青光眼,拐杖移了移:“怎么不作声?不记得我了?我成了个老精怪,是么?”
他并没有指望回答。
“嘿,尽说些背时的话。我有个事拜托你,镇上还搞不搞曲艺队?我来找领导,看能不能给我落实个政策。”
小丁记起来,这是瞎拐。
“试试吧。”小丁搀起瞎拐的手,去见站长。
站长当即就答复:由文化站出面,给这位要求“落实政策”的民歌手打场子,收入按比例分成。明天晚上就可以开始。这同过去那个曲艺队的经营方法是一样的。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吃晚饭的时候,瞎拐讲起他几年前从这里流落出去以后,怎样偷偷摸摸地四处给人打卦算命;又怎样在大队食堂给工作组做了几个月饭;又怎样收了几年破烂;后来挑不动担子了,又做蔑;做不几久,公社封了山,没有竹子,又去补套鞋。有一回,从人家送来补的套鞋上,剪下一块皮子,补到他特意收来剪皮子的废套鞋上,结果补了半天,他倒发起火来,骂:哪个穷发了瘟的,这样烂的套鞋,还有个鸟补头么!云云。然后开心无比地大笑起来。他满脸红光闪闪,用巴掌隔开小丁伸过去的酒壶。“不过,酒是不能喝了,倒了嗓子算哪个的?让我睡吧,我累了。”说着,他支撑着拐杖站起,爬到床上,拉开被子,一动不动地睡去。
二
“***”前,镇文化站曾把一些民间艺人弄到一块,打算根据收入的情况,逐渐弄成一个自负盈亏的民办团体,刚刚弄出点眉目,就被横扫了。这就是瞎拐那个念念不忘的“曲艺队”。
当时,每到夜晚,镇文化站就挤满了镇上的男女老少。二胡、三弦、长萧短笛、竹连板、惊堂木,搅混着呢呢呀呀的小曲、失声尖调的山歌,加上不时响起的粗野放肆的喝彩,震耳欲聋,夜半方休。
曲艺队中,有一个就是这位从李八碗来的瞎拐。小丁到镇文化站后,被安排同这位据说是誉满四乡的歌唱家同处一室,那是一间极狭窄的阁楼。
每次在那要人命的骚扰结束之后,小丁还没有来得及透口气,就又得忍受瞎拐的进一步折磨。
“笃、嚓,笃、嚓,笃、嚓……”他夹着包铁头的拐杖,艰难地爬上又陡又窄的木楼梯。“笃”是拐杖敲出的响声。“嚓”是脚踏出的响声。这种沉闷单调、不知轻重的响声,每下都像打击在小丁那颗脆弱的心上。
他的拐法是有点特别的。那只孤独的右脚只有前掌落地,每次左边的拐杖前移落地后,这只先前落在地上的前掌就有力地拧一下,在地上留下一个清晰的类似逗号的印子,再向前提起。由于拐杖的铁头在地上留下的恰好是一个深深的圆点,他的运动形式,就如同逗号和句号的无限循环。上楼以后,他每次都兴犹未尽,“做梦也想不到,这样多的人,拿我当空……你怎么从不下楼呢?夜夜坐寒窗,给情姐儿写信?嗬嗬嗬……”他得意忘形地笑起来。
最初,因为毕竟自己也是寄人篱下,为了礼貌起见,小丁每次都从鼻子里“唔唔”地支应他,心里却是恨恨的。
可恼的是,他并不在意别人是否和他答腔。走着,说着,他竟自顾自唱起歌来:
从来不唱《拆白歌》,
风吹石磙飞过河,
大树捎上鱼打子,
急水滩头鸟作窠,
黄牛下了水牛婆,
……
一边搁下拐杖,瘸手瘸脚地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然后就心满意足地打起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