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初镇上鬼也没有想到何寡妇的憨包六子会考上大学。
“***”建新村何寡妇带头闹事,抵制拆迁,猫在她怀里吃奶的,就是这个憨包六子。差一点病死,被何寡妇抱到镇医院遇到将军救下,后来充孝子之职,骑在将军棺木头上的,也就是这个憨包六子。也许就是这些他混沌未开时候的经历,使他后来差不多成为一个异人。
憨包六子这个名字是镇街上的人喊起的。
“***”之后,政策松动了些,几个儿子也渐渐大了,有的成了家,何寡妇便到镇街上摆了个小菜摊。早上来,晚上回,憨包六子就像个尾巴一样跟着她,跟来跟去地长大了。后来田分到了户,何寡妇便在镇街上租了间屋,带着憨包六子长住下来。憨包六子也就在镇街上上了小学、中学。
母子两个在镇上的日子很不风光。虽然在城里人面前很自卑,但对李八碗种菜的乡下人,镇街上的人又觉得自己是城里人。尽管行政上同属小镇,他们觉得自己就是高种菜的同乡一头,称自己是“镇上人”,称他们是“大队的”。就像上海滩上的宁波籍人看江北佬,虽然自己已是涮马桶的,也觉得苏北来的财主是“阿乡”。而上海的江北人一旦见了外省人,又趾高气扬不记得自己其实只是个“小赤佬”或“小赤佬”的后裔。
镇上人看得起看不起,何寡妇无所谓,只是专心蹲在自己的小菜摊子后面。憨包六子却欢喜走动。不过他从不惹事,倒是事惹他。他总是跟在一伙镇上的恶少后面,他们到处寻衅生祸,人来了,一哄而散。憨包六子却站在原地发呆,口里念念有词:三块、六块、五块……受害的人抓不着别人出气,又听他在供认,便狠狠地揍他一顿。其实他数的,是其他那些人抛的石头的数量,他一直只是个观察员。挨打时,他只是举起手或弯下腰躲避,并不喊冤,口里依旧念着三块、六块、五块……仿佛要强迫自己记住,类似笑话里的“包袱、雨伞、我”。回数多了大家事后回忆,发现了踢跷:他每回的记录竟是惊人的精确。于是每回,他挨了一顿打之后恶少又再把他打一顿,以阻止他公布他们作恶的记录。但一点用没有,过了身,他又依然故我。他记下的事,永远忘不了,几年的记录,他随时都可以翻出来。到比他长几岁(他自己上学就晚两三年)的男同学结婚的时候,他还能记得那个人在露天场看戏看电影的时候捏了几个女同学,每个捏了几下。他因此总是遍体鳞伤,却又永远不躲不避。
大家就叫他憨包六子。
憨包六子竟考上了省城的大学。那一年,镇上应届的学生没有一个被大学录取。镇上人说,这就叫吃屎的八字。其实憨包六子读书成绩一向都在上等,只是大家都只认定了他的憨,没有留意就是。
进了大学的憨包六子受歧视的境遇并没有什么改观。他学的是工艺美术专业,但他的同学们却爱好诗,成立了许多诗社。没有一个诗社要他,他不写诗。他的专注仍在观察和记录上。本系一个尖子的作品在全省设计大赛上获了头奖,那幅作品是一个宾馆门饰的设计,作者给他标了个题叫“玫瑰门”。的确是玫瑰色的,很华丽,不俗,展出时被置于迎门最显眼的地方。名流和将来的名流、文化官员和非文化官员、懂的人和不懂的人都赞叹不已。
憨包六子也去看了,严肃认真地用了一个字,表述他对那个作品的把握。就好像很多年前有一首诗,诗名只有一个字,并因此成为当时凡大学的诗社均极崇拜的杰作。用极简洁的语言表达极复杂的感受一度成为一种时代的风气。憨包六子倒并非受此风气感染,况且那时尚已成历史。他的简洁源于他与生俱来的方式,他用的也是小镇的语言,那个字翻译成书面语言是“女性***”。
这引起本校师生的愤怒,觉得是缪斯受了侮辱。憨包六子却有证据,说他见过这位画家画的这个作品的草图,在学校宿舍男厕所的隔板上,旁边还有画家用文字表的决心:让我的利剑深深挺入!只不过草图上先前很写实的分开矗起的大腿,大腿以下臀部的底线和大腿叉口上面小腹部的弧形都作了洛可可式的夸张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