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杨是一个老病号,五脏六腑差不多就没有一处清爽的地方。最严重的是胃溃疡和哮喘。一到冬天,人整个就蜷缩在一只大棉花桶(他那身棉袄又大又厚,就像个圆桶)里,只露出一张蜡黄干枯的、满是老年斑的脸。离规定年限还差两年多,他就打了退休报告。县里的组织部门考虑到他在“土改”这一帮干部中资格是最老的,建议他退到二线,到县人大或政协安排工作。他坚决推辞了:既有职务就该做事;他一年有半年在住院,担了空名会影响工作的。县里也就同意。他办完退休手续之后,殷道严又上门来,请他去李八碗农工商联合企业总公司当顾问:说来有几十年的交情,又是老庚,去养养病也是好的。老杨很厉害地喘着气,说:“老殷,你的好意我领了。我这个人,你也是晓得的。”殷道严睁圆了眼,说:“就是晓得,我才请你。你看镇上这班脚色,哪个不往李八碗伸手。你到现在,连饭也没有去吃一顿。你是看我不起!”老杨说:“随你怎么想。”就低下头只顾了喘。
退下来的老杨竟喜欢上了旧体诗,常常去找艾老请教旧体诗的格律章法。后来又有几个退了休的教师参加进来,几个老人商商量量,就办起一个诗社。没有事就凑在一堆咬文嚼字。老杨小时读过几年私塾,古文底子还是有一点的,很快就摸着了门道。加上做了几十年干部,多少有些见识,不至于陷入冬烘先生式的迂腐。诗写出来,比其他几位“专家”倒常少了因律害意的束缚。艾老反复吟唱,常是赞不绝口:“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艾老这话是由衷的,也得到诗社众人的认可。大家就向老杨建议,小丁现在在省城文坛算个人物,何不把诗寄给他,请他推荐到省上的报刊发表。老杨自然是不肯:这样鄙俗的四言八旬,自己拿来消遣也就罢了,拿到省上去现世?
不过,这建议倒使老杨想起了小丁。
小丁到省上去了很多年。开始几年,他常有信来,后来就渐渐稀少。但过年总还记得寄张贺卡之类。老杨晓得,他还是敬重自己的。时常在报上看到他出省开会、出国访问的消息,老杨心里很熨帖,但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忧虑:小丁在写了那个成名作之后,再没有看到什么有影响的作品出来。倘真是这么快就江郎才尽,实在有些可惜。想想,便连夜给小丁写了封信,说了许多为他高兴的鼓励的话,又很含蓄地暗示,他该常到乡镇走走;过了许多年,再回头看看先前熟悉的地方,感慨会深一些的。古人说的沧海桑田,大约就是这意思了。
小丁接到信的日子,正好同省城文化界的几个朋友议论,觉得在城里呆得有些腻了,想寻一处偏僻乡村找一点回归自然的感觉,叫作寻找“精神家园”。在城里做了这么多年日见破落的“精神贵族”,反倒觉得失了家园。传看了老杨的信,几个人雀跃起来,说:正好,去访一访大作家的故居。
二
经上级有关部门批准,小镇现在真的被命名为“将军镇”了。虽然没有举行什么形式的命名庆典,但小镇人脸上都很有光。到镇外去,被问起是何方人氏,都高声大气的回答说是“将军镇人”。连李八碗人也是这样。似乎自己便是那镇上的将军,那镇子是因了自己的存在而改了名称的。推究起来,当然首先是那位已故将军给小镇留下的殊荣,恐怕也不能排除小丁的小说造成的影响。地因人名,人因文名,也是向来都有的事实。
几个同来的省城文化人都说,要按小丁的小说来追寻当年的小镇。
十几年之后业已名为将军镇的小镇,早已面目全非。镇上先前排列着古旧雕楼的老街早已拆了个精光,代之而起的是用劣质水泥和等外级瓷砖敷就的店铺门面。镇外的小河早已干涸,据说是因为李八碗办的企业抽多了地下水的缘故。那座被地委的冯部长题为飞虹卧波”的极粗蛮的水泥大桥也便因此显得虚张声势。没有河了,沿河两边却修了马路,让卖禽蛋鱼肉、蔬菜小吃、衣帽鞋袜、日用百货的各类摊贩拥塞得水泄不通。从河两边的马路往河道里倾注的各种污水把河道染出一缕缕散发出恶臭的青绿。窄窄的镇街仍像先前那样嘈杂,只是那嘈杂里有了许多现代化的声响。先前的猪圈,改装成了电子游戏机房。沿街隔几步就有一张台球桌。打台球的年轻人没有几个不是蓬头垢面,拖鞋趿袜。台球桌子下面有行子在拉屎,有狗在吃屎。几个省级文化人就叹息:中国人吸收外国文化的胃口真是了不得,再高雅的内容都能用最鄙俗的方式消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