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次,殷元中偷偷挑了担自留地的菜到庐山去卖。正当庐山旺季,同样一担菜可以卖到山下三倍的价钱。他天不亮摸上山,天亮后往回返,快的话能赶上吃早饭的时间,也就不惹眼。上午出工的时候,说声早上拉稀误了出早工也就蒙混过去,没有人会追究队长的。像这样一早上跑几十里山路到庐山打个来回,李八碗先前只有殷道严做得到。但那时候他是十几岁的毛猴子,而且是给负责剿匪反霸的上级领导送信,跑起来很轻松的,不像殷元中,一肩担了百十多斤担子。
殷元中也很轻松,上了山,歇了担子,蹲到山上马路边的水沟里猛喝一气,抹把脸,甩甩手,就气平如初。下山则更是一路飞跑,从来没有误过事。自留地的菜大部分就这样卖了。自己家就拿盐水泡饭,就掰下的烂菜帮子。别人见他自留地的菜摘得快,只认他们一家人吃死人,不警觉他搞了资本主义。
这一回,殷元中搞资本主义更是搞出了奇。
像回回一样,他在水沟里喝够了,抹痛快了,一仰脸却看见两截水萝卜似的又白又肥的腿,立在沟沿上,腿肚子那儿是裙摆。裙摆很大,大得暖元中从下往上一直可以看到大腿那儿。他赶紧把眼睛抽出来,就看到一个很贵相的女人。
那女人显然已经在这里站了一阵了,一双眼睛也在他身上舔来舔去。这使他有些狼狈。他打着赤膊,裤子上尽是补丁和补不全的破洞,脚上一双爬山用的草鞋早烂了。他从水沟爬上来,低着头去弄他的菜担子,心里有一种想逃窜的感觉。
那女人却喊住了他:
“先生,我想请您帮个忙。”
那时候没有人喊“先生”的,这更让殷元中着慌,他嗫嚅说:“我不是‘先生’,也帮不了你。”
那女人眼睛竟红了,说:“我是外地人,我想要个向导。”
殷元中当过兵,在军队里学过“毛著”,学过雷锋,晓得助人为乐的道理,面对这样一个珠光宝气的哀求自己的孤身外地女人,军人的使命感和男人的责任感都阻止他走开。
后来他们说好,他在山上给她当三天向导,吃、往由她付账,并且每天支付他十元钱作为酬劳费,三天也就是三十元,也就是县里一个普通机关干部一个月的工资。
这三十元使殷元中眼发亮,心发横。事实上是他沾了这女人的光:吃香喝辣,游山玩水,反而有酬劳,而且三天便有三十元。硬是从天上掉个金元宝下来。好事来得有些蹊跷,让人生疑。转念又想,我一个穷光蛋,别人不怕你打劫也就罢了,哪有资格怕别人算计。
那个女人让殷元中弃了那担菜,马上就跟她走。他们先去了一家商场。商店刚开门,他们穿过空空的店堂走到成衣柜台前。那女人让营业员按最贵的价钱挑了背心、内裤、衬衫、制服以及皮鞋、丝袜,然后让殷元中到试衣间去换了一身新装出来。
殷元中出来的时候脸发红、鼻孔出粗气,手脚没处放,浑身上下很不自在,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
那女人的眼睛又在他身上舔了好几个来回。然后很满意地咂了一下嘴。“走吧!”她说,声音里竟有种说不出的柔情。
那天他们去了好几个风景点。
女人很娇气,走几步就喘气,就歇。殷元中走在她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她歇,他也只有站住。那女人掠一掠被汗水贴在脸上的头发,很亲切地对他说:“你不要走太快。我没有走过山路的,上下坡想你搭把手。”殷元中低着头说,好。他不敢正眼看她,他在恍惚中瞭过她几眼。用李八碗的眼光来衡量,这就是大仙了。
殷元中来过庐山无数回,却从没有细心看过景致。原以为今天可以好好逛一逛的,却紧张得透不过气来。那女人对他始终是一种压迫,使他清醒地觉得自己做了不配做的事。他甚至有些后悔答应赚那三十块钱。晚上回到宾馆,那女人要了一桌子菜,他竟觉得一点口味也没有,只是低着头喝问酒,竟喝出几分醉意,第一次感到头有些昏。进到那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给他开的房间,一头倒在床上,眼睛迷糊着,却又睡不安稳。想起这一天的事情,疑心自己莫不是在做梦,要不就是撞了充。李八碗有个笑话,说他们祖上有两个人畅谈理想,都说自己最想的是当皇帝。当了皇帝便怎样?一个说,那我就要做身祥云纱(当时城里人的夏服)穿。另一个说,那算什么,若是我,就要拿红糖炒焦米(晒干的饭粒),炒一大袋子,挂在门头,进吃一口,出吃一口。照这个标准,殷元中如今是做了皇帝他老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