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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暧昧的日本(第02章 二十一世纪的对话)(11)

时间:2023-04-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大江健三郎 点击:


  大江:小说家把自己童年的记忆加深,再加上自己的记忆和想像力,使得自身能够在童年的自己和成人的自己之间自由移动,这是小说家应有的能力。从这一点上,我看到了莫言先生作为小说家的特点,也看到了我们的共通性。但是你在谈话里提到小学时代为修堤坝而劳动,又在铁匠铺当小工等等经历,这是不大会发生在普通人家的小孩子身上的事情。莫言先生家里也不像是特别贫穷的,所以我很好奇,那个时代像莫言先生这样的孩子为什么会到铁匠铺里去劳动呢?尽管这对小说家来说是很好的经历,因为多少可以积累一些人生经验。但是其原因是不是和“文化大革命”直接相关呢?

  莫言:在那个时代里,你挣的工分多一点就能多分得一些东西,挣的工分少就得不到什么。“***”的时候我没有能够上学是因为政治的原因。所有的人被分为地主、富农、中农、下中农和贫农这样的阶层,地主和富农的孩子肯定是不能上学的,小学都不允许上。中农的孩子可以读到初级中学,极少可以读完高中的。只有贫农和下中农的孩子才可以读到高中甚至大学。我之所以没有能够上中学,第一点是因为我们家是中农而且是中农靠上的成分,虽然本来是团结的对象,但因为我在学校里表现得不太好,“***”期间老是跟老师调皮捣蛋,造反,给老师写小字报,结果就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利。当时我也很苦闷,十一二岁的小孩儿都在学校里面读书玩耍,而我只能一个人牵着一头牛,赶着两只羊,在荒原上、河道里放牧,觉得特别孤独。当然后来这些都变成了我小说里的素材,是我创作的财富,但是当时精神上是非常苦闷的。后来我的小说里出现了那么多大自然里的动物,青蛙的叫声,鸟的叫声,以及牛、马、骡子、河水等等事物,可能就是因为我没有能够上中学。假如上了中学接着再顺利地上了大学,如果现在还是当作家的话,我写的作品可能跟现在的风格不会一样。童年的生活尽管十分艰苦,很贫困,但是乐趣很多。比如我每天在桥梁工地上,仍旧是感到欢天喜地的。工地上那么多大人,有男女青年,在休息的时候有人唱戏,有人摔跤,所以尽管我饿得要命,但还是打闹着快活着。“***”期间政治上十分黑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张,阶级斗争搞得特别离谱,可以说是人人自危,有时候一句话说得不好,就可能招来祸患。大人们心里都很沉重。但是孩子们还是生机勃勃,拿着铁皮卷的喇叭,沿街高喊政治口号,把喉咙都喊哑了。我当然希望童年能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受到更好的教育,但从文学的角度来讲,没有受完整的教育,吃不好,穿不暖,十五岁以前光着屁股,参加了一些不应该是孩子参加的劳动,这些独特的经历,就成为了创作的财富。对一个作家来讲,童年少年时期非常重要,而且命运的力量比教育的力量要大得多。如果不是命运把我降生在这样一个村庄,如果不是把我放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之下,我的想像力无论多么丰富,也不可能写出《透明的红萝卜》那样的作品。

  大江:我读了莫言先生的小说以后,想到的也是命运这个问题。你作为农村的孩子生长在“文化大革命”这样的时代,现在则在一边关注中国的现状一边坚持写作。这真的只能说是作为中国人生活着的莫言先生的命运。我也愿意相信这一命运就是莫言先生的文学。看看过去,“***”时代有很多从城市来的被称作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的人来到农村,让农村一下子有了很多知识分子。后来那些人里面也出了作家,我也读过他们的作品。但是,从城市来的“***”时代被迫害的知识分子和作家,与生长于农村、长大后开始写作的莫言的文学完全不同。你这样的作家,也许在中国只有你一个,全世界也只有你一个。

  莫言:中国确实有一个知识青年作家的群体,他们就是在“***”初期的时候从北京、上海等城市下放到农村的年轻学生。我们村里就有很多从青岛下放来的知识青年。这些知识青年里面有一部分后来开始写作,也写农村生活。这些人是八十年代文坛上最为活跃的一个群体,直到现在,他们还是很活跃。您认识的许多中国作家就是这样的出身。我后来认真比较了一下,我跟他们的主要区别在于出身。知识青年作家在农村确实也吃不饱,也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他们感受到的物质生活的贫困程度跟我们感受到的是一样的。然而,尽管他们可以把农村生活也写得凄凄惨惨的,但是他们不了解农民的思维方法,因为他们不是农民,而是城市里的孩子。在城里长到十六七岁的时候才下到农村,眼前的生活和他过去的生活产生了强烈的对比,所以他们精神上的痛苦比我们深重得多。而我们农民生来就在这个地方,没有见过外面繁华的世界,所以我们本身也没感到生活有多么痛苦,我们认为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天经地义,我们甚至还认为自己生活在一个最幸福最美满的地方,而世界上许多人,都比我们痛苦,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需要我们去解救他们。所以,即使我在小说里写痛苦,但那里面还是有一种狂欢的热闹的精神。就像你在《万延元年的Football》里面写的东西。我看了那部作品以后,就觉得那与我们在“***”时期一帮孩子今天组织一个战斗队明天组织一个战斗队,来回乱跑乱窜乱革命很相似。知识青年作家们可能就体会不到这一点,他们好比从天堂一下子坠入到地狱,痛苦得不能再痛苦,已经感受不到什么生活的乐趣了。还有就是他们的思维方法还是城市人的思维方法,甚至是一种小知识分子的思维方法,我们则完全是农民的思维方法。六十年代的时候雨水很多,阴雨连绵,农民看见今天又下雨,就会很焦虑,会想南边那块玉米地要涝了,北边那块地瓜也要涝死了,那我今年年底可能会没饭吃,因为从生产队分到的粮食会非常少等等。但是知识青年就不会这样想,他们看见下雨就会特别高兴,因为今天又可以不出工了,又可以在家里休息,看书,或是打扑克。所以我跟知识青年作家的区别在于,我了解农民,我知道农民碰到某一个事物时会怎么想,而他们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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