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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篦头发。蓓蒂说,阿婆为啥哭。阿婆不响。蓓蒂说,我已经乖了。阿婆说,梦到我的外 婆,心里急,一口痰吐不出来了。蓓蒂说,阿婆的外婆,叫啥。阿婆说,我外婆的楠木棺材里, 摆了两幢元宝,昨天夜里,棺材钉子穷跳,一定有事体了,我看到我的外婆,孤苦伶仃,只剩四 块棺材板,一副老骨头,像一根鱼。蓓蒂说,一条鱼。阿婆说,我真想马上回绍兴,一定要扫墓 了。蓓蒂说,老太婆逃难的故事,讲讲看。阿婆说,讲过几遍了。蓓蒂说,长毛倒台了,大家穷 逃。阿婆说,我外婆,是南京天王府的宫女,当时每天,已经用老荷叶水揩面,揩得面孔蜡黄, 像死人,有一天,悄悄钻进一只脱底棺材,几个差人杠出去,半路上,棺材盖一开,门房朝里一 看讲,死挺了,棺材杠出南京城外,底板一抽,我外婆就跌出来,马上朝南面逃,逃啊逃,身上 带了不少元宝,外婆逃不快。
蓓蒂说,假的。阿婆说,一句不假。蓓蒂说,上一趟讲,是溜出皇宫,正巧碰到正宫娘娘, 出来吃馄饨,吓得不轻。阿婆一拉被头说,蓓蒂,还是起来吧,不要赖床 ,快去读书吧。蓓蒂跳 起来说,做啥,这是香港明信片呀,我要的呀。蓓蒂从阿婆手里抢过一张卡片,压到枕头下面。
当时,阿宝收到一叠香港风景明信片。哥哥信里讲,可以当圣诞卡寄朋友。阿宝让蓓蒂选 了几张,沪生要两张。蓓蒂最后选了一张,天星小轮,维多利亚港风景。阿宝仔细写,祝蓓蒂小 姐,圣诞快乐 !小姐两字,是蓓蒂的要求。蓓蒂高兴接过。沪生选的一张,寄茂名路邻居姝华 姐姐。另一张,飞机即将降落启德机场,逼近楼宇的明信片,沪生想了想,写了地址,上海大自 鸣钟西康路某弄5号三楼,旁边一栏里写,小毛,最近好吗,好久不联系了,我几次想来大自鸣 钟,也想去苏州河。新年快乐。蓓蒂说,写圣诞快乐。沪生说,我爸爸讲了,资本主义迷信,中 国人不承认。蓓蒂转身不响。阿宝写了一张送祖父,一张送亲婊婊宋老师,问候新年安好,放 进思南路前门信箱里,也为淑婉姐姐写一张,蓓蒂送过去,带回几张电影 说明书。当时每部电 影,印有说明书,观众进场可以领到。蓓蒂父母,收集了十多年电影 剪报,阿宝见过,满满几大 盒,数量相当可观。蓓蒂只收集电影 说明书。蓓蒂说,我爸爸妈妈,当时去“大光明”看电影 ,刚 巧两人并排座位,也就攀谈起来,结婚了。阿婆说,爸爸妈妈,是同班同学,读中学就谈了。蓓 蒂说,爸爸坐进“大光明”,看见妈妈手里有说明书,就借过来看,两个人就笑了。阿婆说,这两 个人,到底是看电影 ,还是拍电影 ,做戏,做眉眼。蓓蒂说,是真的呀。
阿婆说,瞎三话四。蓓蒂说,两个陌生人,说明书只剩一张了,有借有还。阿婆说,像煞有 介事。蓓蒂跳起来,去拉阿婆。阿宝说,蓓蒂。阿婆说,乖囡,不要吵呀。阿宝笑笑。
蓓蒂喜欢电影 。思南路堂兄,堂姐姐喜欢看电影 。淑婉姐姐,也是电影 迷。附近不少“社会 青年”,男的模仿劳伦斯?奥立佛,钱拉?菲立浦,也就是芳芳,包皮括葛里高利?派克,比较难,顶 多穿一件灯笼袖白衬衫。女的烫赫本头,修赫本一样眉毛,浅色七分裤,九分裤,船鞋,比较容 易。男男女女到淑婉家跳舞,听唱片,到国泰看《王子复仇记》,《百万英镑》,《罗马假日》。夜场 十字路口,就是舞台,即便南面的复兴中路儿童图书馆一带,也看得见国泰门口雪亮的灯光。 男女结伴等退票,等于摆一种身段,不疾不徐,黄牛看见这批人,只能避开,三分是等人,也像约会,轻轻靠近,问一句,票子有吧。对方一看,斯文,白衬衫,西装裤两条笔挺烫缝,连身裙, 清爽洁白,裁剪窈窕,相当时髦,上海人讲,坐有坐相,立有立相,有面子,有档子,醒目。拿出 余票,对方轻轻一声,谢谢。收票动作比黄牛慢。这类青年,常常连买几场,连看几场。淑婉姐 姐说,我可以钻进电影 里,也就好了,死到电影 院里也好。阿宝说,为啥。淑婉说,我情愿,一 脚跨进电影 里去死,去醉,电影 有这种效果,这种魔法。阿宝说,反复看电影 是因为,淑婉爸爸 有钞票。淑婉笑笑。
有一个阶段,市面上放出《红菱艳》,《白痴》,《白夜》,《偷自行车的人》。买《红与黑》,连夜 排队,每人要编号,不承认菜场摆篮头,摆砖头办法。阿宝与蓓蒂爸爸也排过队,每人限买两 张。队伍顺锦江 饭店沿街走廊,朝北一路排开。阿宝看到一批熟人,堂哥堂姐来得稍晚,淑婉 与几个时髦朋友也来了,三五成群,马路聚会。堂哥手托一个微型日本半导体收音机,身体动 来动去,跟同伴讲不停。半导体收音机,细小文雅,极其少见,直到七十年代初,逐渐开始流行 国产货,包皮括后期的“ 三洋”两喇叭,四喇叭,总是粗野。淑婉讲过,与外面世界比较,上海完全 落伍了,一塌糊涂,赤脚也跟不上了,时代所谓时髦,这群人的表现,等于再前的几年,西方人 看球赛,仍旧保守,正装出席,是文雅时代的尾声。队伍一动不动,蓓蒂爸爸不响,阿宝比较无 聊,无意之间,提到苏联新电影 《第四十一》。蓓蒂爸爸不响。阿宝说,女红军看守白军俘虏,孤 岛,孤男孤女。蓓蒂爸爸说,开始是敌对,后来调情,结果变成好情人 ,最后,海里出现白军兵 船,俘虏喊救命,让女红军一槍结果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