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从高原回来大约半个月之久,旨邑突然接到水荆秋的电话。他听起来十分高兴,声音爽朗。不清楚是被感染还是发自内心,她一开口就像只灯泡突然亮了,散发热情的光芒与温度。他感觉到她话语里的强光刺激,更是来劲。他说刚从法国飞到香港,下午在香港大学有个讲座,明天上午就可以飞长沙直抵她的老巢。他倒像是做一个干净果断的伟大的战略部署,要来一举将她歼灭。旨邑想到某个战争笑话:报告长官,一个被歼(奸),另一个受惊(精)跑了!她立刻认为,他来见她,也就是来歼她。或者说,他有兴趣来见她,必定有歼她的愿望。他甚至可以直接说“我想见(歼)你”。
她犹豫半晌,说她惶恐。“为什么?”“我怕出事。”“我只是想看看你。”“我不再想和已婚男人纠缠不清。”“我在法国给你带了一件小东西。”
旨邑沉默了。事实上,她的心动了一下(不为那件小东西)——没想到,他在法国也惦念她。她只是偶尔想起他,他的已婚使她平静,尤其高原之夜,她不曾草率地被肉欲俘获,那个贞洁的夜晚慰藉着她,正如无数渴望自杀的人,自杀的念头倒成了巨大的安慰,并藉此安然度过许多不眠之夜。
一个普通的高原之夜,因为后来的故事,变得尖锐。
那时雨后不久,地面积水未干。因为酒店的灯光,深浅洼地的水都染了颜色。或者珍藏一棵马尾松的倒影,一株白桦树的挺拔。夜空暗得发亮,就像经过铸磨的铁器,浸出一种光芒。两周前,旨邑在路上遇到的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碰巧同住一个酒店,与他相对的刹那,旨邑感觉一种无法解释的温暖。一周前,旨邑的车被倾泻的山石砸毁,除却她,其余四人全部丧命。
旨邑无数次回头解读那种温暖,如果说那是劫难蓄谋的开端,未必不是情欲最初的真实萌动,然后有了一种尘世间的因果关系。她一次次想起那只初次造访的手,连着厚实的身板,连着无边的高原夜色,在他说完他的名字“水荆秋”,走了约十米之后,那只手从她的腰际滑过起伏的臀部,顺着沟壑往根底挺进,柔韧冰凉,滑行速度匀称,仿佛蛇爬过小山头,她感到蛇的腹部与山的弧度和谐默契。他同时吻她。在藏区行走久了,彼此一股膻味。
那个夜晚,她已经足足二十九岁,水荆秋也四十出头,双方十分默契地遵循情感发展规律,在一扇彼此都渴望的门前,道貌岸然地徘徊。在那个夜晚,水荆秋谈到了尼采、聂鲁达、庞德。那简直是个崇高的夜晚。地面上一切都静止不动。旨邑讲她的死里逃生,感觉他渐渐地攥紧了她的手,手指头摩挲抚慰,传递内心生长的怜惜。她感动了,并且高估了这种感动,她感到周围的一切也在渴望她重新扑进他的怀抱。她又想,假如一周前她死了……生命无常,脆弱得不堪一击……他的咖啡色皮夹克磨擦她的黑色风衣,发出轻柔细腻的声音,既温馨又淫荡。
水荆秋把旨邑视为一只鸟儿,迷了路的鸟儿,从高处降落在他的面前。旨邑却将水荆秋比德于玉,是和田玉,玉之精英。玉首德而次符,她最看重的是男人的德。她以为他的思想影响将深入,并延续到她的整个生命。
旨邑责怪自己龌龊或把事情想龌龊了。
不管水荆秋带了什么小东西来,它起了关键作用,先是让旨邑感动,继而不得不礼貌地面对它。在某种程度上,它替旨邑掩饰了内心的虚伪,它让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探望——她其实多么盼望他来。她由衷感到需要更深入地了解和爱情——如果他婚姻不幸,这次见面将具有特殊的意义。
旨邑清醒地知道会发生什么:一个小东西能让她感动,心潮起伏,那么,这个一米八的大活物从法国到香港再到长沙,即便他不歼她,她也可能将他引诱。总之,答应他来见她,基本上算答应他歼她了。
长沙的深秋阳光坦荡。明媚晃眼。似有空穴来风将城市扫涤净爽。空气里有几分躁动不安。旨邑住在湘江边,在十六楼阳台,能见江对面黛色青山,云絮低悬,似搓洗过的天空蓝得透明。水荆秋从天空里浸显出来,就像刚冲印的照片泡在水里——还是那件咖啡色皮夹克,胡子拉碴,面容粗糙——待拿起来细看,总是变成了另一个男人——谢不周,这个在北京出生长大的胡人,三十岁时离开北京(为了离婚),美髯剃净,虽肤白若妇,仍不乏粗犷之风。他曾是个潦倒的诗人,忽然决定用知识创造财富,搞起地产策划,将死楼盘做活,活楼盘做火,在地产界颇有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