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民生散文选本(全文在线阅读) > 我成了乡村的卧底
江子
从外表看,我已经与一名城里人无异。——我也算得上是衣冠楚楚。我的皮肤也还白皙。我的普通话还算流利。我保持着城市的许多生活习惯:头发最多三天洗一次,出门梳得也算整齐,喜欢喝点好茶,一杯咖啡可以喝一个晚上。我走路的姿势可以说是不紧不慢的那种。我还喜欢看碟,听音乐,对足球也说得上爱好,床头上堆着一些与精神有关的书。必要的时候,我还能说上几句这座城市的方言,短时间内一般不会露出漏洞,对我不熟悉的人,完全可能把我当作土生土长的本市人。
可我是农民的后裔,是一个生活在城里的乡下人。在许多表格关于籍贯的一栏里,我写的是与我所在的城市不一样的一个地址。那是一个叫吉水的、距离我所在的城市二百公里之遥的南方小县。而若干年前,我曾经在吉水工作时,写的籍贯是“枫江镇下陇洲村”。
那是吉水赣江之滨的一个村子。除了求学,我的童年和少年都在那里度过。那里至今住着我的父辈和兄弟。从这个村庄出发,我的亲友遍布故乡的山山水水。得益于国家早年没有来得及实施计划生育政策,祖辈强大的生殖力衍生了我在故乡庞大的亲系。
他们是卑微的、底层的一群,是大地上匍匐的一群。而他们多么渴望在天空中飞翔——城市就是他们常常窥视、仰望的天空。从农村包围城市,是我的故乡世世代代不死的心。城市拥有任何时代都是最好的物质和精神资源:高层的行政机关,医疗,教育,物流,文化等等。因为求学、患病、购物或者厄运,他们暂时离开了乡村,坐火车或汽车,沿着血脉的通道,秘密潜入城市,与我会合。乡音或者他们口中的我在乡村粗鄙难听的乳名或外号,就是我们接头的暗语。
他们是我的另一个组织,掌握了我的血脉我的出身甚至更多的秘密档案。我其实是他们安排在这座城市的卧底,是潜伏在城市内部的、为故乡工作的地下工作者。我的衣冠楚楚人模狗样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不过是为了便于开展工作的一种化装术。一名潜入城市的卧底,这就是我在故乡的组织掌握的档案上的真实身份。
那个人站在那里,手足无措。那个人无论头发、脸庞和衣着都与那座很欧化的拱形的大门外观和来来往往的高档车辆极不相称。那个人的头发蓬乱,皮肤粗糙黝黑,面色愁苦,胡子拉碴,皱巴巴的衬衫有一块明显的印记——显然那是不习惯出远门晕车呕吐的痕迹。那个人的手里提着一个脏兮兮的蛇皮袋,背上背着一床被子,被面的花色是崭新而艳俗的那种。那个人的样子就像他是一个难民。他的旁边,是他的儿子,两手空空,却因为和他的难民父亲站在一起感到尴尬万分。
那个人是我的姨父。站在他身边的是我的表弟。姨父看见我,脸上露出了一般人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激动,但是他并没有像在故乡的路上与我见面那样大叫大嚷,而是竭力保持着克制,待我走近,他显得训练有素地慢慢伸出了手,轻轻地用乡音唤了我一声——就像电影里组织派来的人与地下党员在敌占区秘密接头一样。
姨父生了两个儿子。他靠着种几亩地和做点小生意供两个儿子上学。大儿子今年高考落榜,可他还想上学。前些日子,姨父从家乡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表弟在省城上一所民办大学。我说干脆让他出去打工算啦,去民办大学上学能读到什么东西?再说那该要老大一笔钱呢,你现在负担那么重。可姨父说儿子想读,做父母的,就成全他嘛。从电话里听得出,姨父有一种为了儿子豁出去的悲壮意味。
我知道这是我的组织交给我的任务。我必须充分利用我的城里人身份来完成它。接到姨父的电话以后,我费劲了心机搞到了这座城市几乎所有民校的情报,内容从建校历史、学校规模、师资力量、专业结构、收费就业情况等无所不包。最后我把目标锁定了在市郊的据说就业率在98%以上的某某大学。其实所有的民办高校只要给钱就能上,但我不能让姨父把辛辛苦苦积攒的钱往水里扔。
在单位隔壁的饭馆里,我叫了两瓶啤酒,姨父说路上车晕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他几乎没动什么筷子,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倒是表弟一个人自斟自饮把两瓶啤酒给干完了。我想,即使不是晕车,这当儿他也不会有什么胃口。这座不能被自己掌握的城市危机四伏,姨父心里多少隐藏着对表弟前途命运的担心。再说了,每年上万块钱的学费,对他不会是一个小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