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民生散文选本(全文在线阅读) > 被悬置的人
王月鹏
冷热无常的日子在这个滨海城市交错进行。四月的天,居然飘起了雨夹雪。当地晚报整版刊出一幅照片:雨雪迷茫,一辆摩托车在城市街头前行,后面行迹模糊的汽车长队凸显“雨夹雪”三个黑体大字。下面附有一行卡通字:“今天雨暂歇,明天接着下”,有点俏皮,像是雪地上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
那场规模浩大的拆迁工作是以雨夹雪为序幕的。微润的晨曦中,小贩在村头卖菜,没有吆喝声,一派祥和。这样的祥和很快将不复存在。这个叫作Y村的村庄拆掉以后,将在原地规划建设一个住宅小区,村人的安置楼房建在小区东北角,临河,傍水而居。“水”是开发商普遍热捧的卖点,村人并不感兴趣,他们亲见了村边这条河的被污染,甚至地下水也难逃厄运,他们平日喝的都是村里统一供应的矿泉水。一群机关干部进入Y村,他们的任务是说服村人同意拆迁。所有言与行,包裹的都是同样的动机,签约,搬迁,拆房。再温和的话语,也似一把冷漠的刀,企图从他们心头割舍最难舍的那一部分。“安置小区”,我时常体味这四个字,农民被“安置”到了不接地气的高楼之上,他们何以安心?
这是被悬置的一代。被牺牲的一代。
故土难离。这片故土之上,将要建成别人的家园。
最初留意Y村,是因为它是这个城市的边界。这是一座边界模糊的滨海新城。十多年前国家查验各地的四址边界,政府一次次向上级解释某个模糊地带的来龙去脉,试图将这个现实问题及其衍生问题归咎于历史。历史本身是一个问题吗?历史问题里包蕴的,很多都是现实中尚未发生或正在发生的症候。我记住了整个的汇报、审批过程。这个追求既定结局的过程,复杂中有着一份心照不宣。当年描述的“西至Y村”早已不在了,城市开发建设浩浩荡荡向更远的西方一路奔去。城市格局变了,当年的“西”已经变成如今的“东”,“左”也变成了“右”。Y村成为这座新城的城中村,寸土寸金。村子早年曾经自主开发,投资办了好多项目,结果都倒闭了。后来,村人不依不靠,几乎家家户户办起“渔家乐”,生意越来越红火。再后来,某个著名开发商相中此地,村庄开始整体拆迁。
在这座滨海新城,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外来户,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无非就是你来得早、他来得晚而已。我们都是外来的人。
一群外来人,正在篡改这个区域的命运。那天因为帮助拆迁户四处寻找躲迁房,我远远看到古墓群所在地变成了某企业的临时停车场。这个区域的每一寸土地都被“充分利用”,古墓群也在接受“保护性开发”,很快将被兑换成经济数字。
因为拆迁,诸多历史遗留问题浮出水面,显在的问题被放大,潜在的问题被凸显。
谈及一个拆迁户,同事愤愤地说那家伙简直是猴子与狐狸交配的产物。他继续描绘了那人的形象:六个指头,独眼;自己家里飞的苍蝇,一条苍蝇腿也不肯让给别人。
我知道他是在说拆迁户的精于算计。他想要表达的是拆迁工作的不易,看不到对百姓的同情和悲悯。这让我忍不住猜想,村人眼中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与拆迁户打交道的整个过程,就是由不信任变为信任的过程,我当然深知,最终将是更加的不信任。因为,时间会浮出真相。想起那户老实巴交的农民抹着眼泪离开村庄的情景,我怔怔地站在他的家门口,看着他们一家人一步步走远。拆迁之初,这户人家是有明显敌意的,反复地谈判,一次次地沟通,一茬茬地磋商,甚至旁敲侧击里应外合,直至最终签字拆迁。“你的不信任是对一台机器的不信任。我们只不过是机器上的一个零件。很多零件常觉得自己可以代表整台机器,其实不是那样的。所以当你把我错认成了整台机器的时候,我理解你。”我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他睁大眼睛,越发地不明白,把我的比喻当成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有些时候我想给他打个电话,终于没有打。我怕电话里他向我提出新的要求。不能承受的生活负重已经太多太多,我在路上的很多心力其实都是为了卸除外界强加在身上的包袱,让自己不至于太累。然而他打来了电话,约我去他的山区老家。这真是一个善良守信的人,拆房之前他曾说起老家如何贫困落后,我对这种贫困落后的山区生活充满好奇,希望有一天可以去那里采风。当时似乎是约定了一个日期。我并未当真。他记在了心里。临近约定日期,他打来电话落实采风的事情。不仅仅是感动,更有羞愧。远行路上,或许他是一个注定的邂逅者。短暂相遇。各走各路。他更多地活在我的想象中,关注这个具体的人,然后越过这个具体的人,我更在意的是他背后作为群体和概念的“农民”。我知道我所看到听到和经历到的,不过都是一些表象,唯有想象和发掘表象背后的真相,才会呈现一个真实完整的村庄。关于拆迁,关于农民,我们已经有过太多的想象。真相只有一个。我不能确定,潜意识里希望这样的“想象”最终将我引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