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转(3)

    盖房子，这个充满着乡土气息的语言，用现在通用的词汇转换一下，就是商品房开发。他这样一说，我也清楚了，他要这块地，也是想盖房子。

    商品房开发，这是一个像高层大楼一样耸立着的大词。没有个亿万家产，不敢往上想。可是在这乡下，它也卑微了许多。一些人手里有个几十万块钱，就敢伸手。这里，每个小镇的四周，每条公路的两边，都有人在盖房子卖。

    我家的那块地北头紧挨着公路，离西边集镇的外围也不到一公里，正在修建中的高速公路也从它旁边经过。有点经营眼光的人，能够看出一些名堂了。

    你也要，他也要，给谁呢？

    我对徐辉说，我现在其实有几个道理：这块地紧挨着粉条厂，并且这几年一直在种着，现在厂里想要，我应该首先满足人家。这块地是咱们赵庄的，你是赵庄的人，我又应该给你。以上两点，我可以都不管，我只遵循市场的原则，谁给的价钱好，我就给谁。

    徐辉说，叔，你说得有道理。我说，咱爷俩，今天的话只能说到这里，我毕竟是粉条厂叫回来的，今天，我还得见见人家。

    徐辉走后，我就去了村子后面的粉条厂。虽然夹在中间有些为难，但又觉得，有人争着，也不赖。

    粉条厂老板姓董，五十多岁，人都叫他董主任。这个人我以前知道，并不熟悉。见了面，他说，出去的人，都发财了！我说，给人家打工，跟要饭差不多，啥时候能发财，在家里能混下去，才是本事。我把徐辉刚才找我的事跟他一说，他破口大骂，年轻人，一点道理都没有，地我在种着，凭啥跟我争，就是你想要，也得先跟你老姨夫商量商量啊！他们之间有亲戚，我似乎知道，现在模糊了。

    我也向他摆了那几个道理。我说，你们是亲戚，话应该好说，我的地给谁都好，不能伤了和气。

    跟粉条厂一沟之隔的另一块地上，也早已是风生水起了。

    这块地也是紧挨着公路，三亩多，处在百亩连片之中。现在，有人要在这里划出一片住宅，盖房子卖。听说，规划图都拿过来了。

    去年冬天，在市里做官的一个人回村里奔丧，看到老家散乱破旧的宅盘，他说，一年又一年，赵庄还是这个老样子，就不能重新规划一下吗？大家要是愿意，我可以帮帮忙。他说的帮忙，大概是指帮助规划设计，帮助用地审批，要是在新农村建设的名义下，也许还可以享受点扶持政策。

    这个只有两百多人的小赵庄，却有十来个姓氏。官人所属的家族，人口最多。徐辉就是那一门的人。官人的那个话，不知有几个人听到，在这个以外出打工为主业各奔东西的村庄上，那也不过就是一句话，不会有多大的声响。大家都明白，没有钱盖，规划得再好，也只是一座空中楼阁。

    可是，那个话，就是被几个人，紧紧地抓住了。

    这几个人，就是官人的族人。他们种了半辈子地，最大的收获，就是明白了一个道理，种自己那几亩地，永远不能致富。于是，他们也都外出。在外打工多年，最大的收获，也是明白了一个道理，打自己的工，永远不能致富。要致富，就得做老板，叫人家给自己打工。这一回，有贵人领路，机不可失，得干点别的了。

    这几天，我就接到了两个电话，是从不同的省份打过来的。村里那几个梦想着盖自己的房子的人，这三伏天里，还都在某个工地上做着小工，给人家盖房子。他们的触须还是灵敏的，他们选择说话的时机，也是适宜的，我这趟回家，毕竟是为着土地的事。

    还是今年正月初，我有事回了一趟老家。那时，回来过年的人大多还没走。知道我回来了，他们就来到我家，说，咱们庄要规划一个新宅子，你要是没意见，就签个字。现在的农村，村集体已经完全成了虚设的东西，没有一点权威了，老宅子又撤不掉，再规划新宅子，又得占不少地。我说，这老宅子又不小，家家都有，只要有钱，不照样盖新楼吗？我不签。来人说，人家都签了。我说，真是都签了，我一个人不签，也阻挡不了。这几间砖瓦房，一个小院子，一口压水井，虽然二十多年了，我还想让它保留下去，我的孩子在这里长大，我的母亲在这里去世，现在父亲在这里居住，将来我在外面干不动了，还回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