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人(2)

    心心上幼儿园后，我们从机场搬到了市区。莲的丈夫回老家做事了，莲自然跟着我们到了市区，并住进了我们家里，真正成了一家人。

    每天暮色四合，车子缓缓驶近小区时，心会渐渐涌满温馨。我知道，那个靠南的窗前，有个人正在侧耳倾听楼梯上的脚步声，然后打开门，掩着，免得我在包里到处找钥匙开门。

    脱下穿了一天的皮鞋，疲惫不堪的脚不由自主地伸向地板上那个固定的位置。我知道，有双手已经为它们摆好了那双粉红的棉拖鞋。

    走进每时每刻都整洁如新的客厅，我知道，心心已经被她从学校安全接回了家，窝在沙发里看动画片。

    用不着去找，我知道，她正在厨房里，精心准备着我们喜欢吃的饭菜。从前她连螃蟹都不会烧，要把膏洗掉，后来学会了做各种菜，简直可以去开餐馆。拿手好菜是水煮鱼、干煸鳝丝、红烧肉、红烧猪脚、我家乡的食饼、红薯粉圆、鸡蛋姜汤米线，还有土豆沙拉、煎牛排、煮咖啡，这些，都因为我们爱吃，三个人不同的爱，她都会。

    烧菜时，她不忘从门里伸出头，叫：“心心，眼睛别斜着看电视。”

    很多本来又忙又累又烦的日子，因为有她的分担、关爱，变得轻松多了。

    她不是我的母亲或婆婆，也不是我的亲戚，但心里，她已经是我们心中最亲的大姐，是我们这四口之家不可或缺的一员了。

    心心读初中时，我们搬到了江边的新家。莲也有了自己的房间。

    这个世界也发生了很多变化。“钱”，越来越被看重。

    比如保姆这个行业，涨工资，跳槽，月嫂，管家等，日新月异，令人咋舌。

    而莲，当初的目的就是挣钱养家，但十几年来，从未提过一次涨工资的事。每次都是我听说外面涨工资了，和她说，其实她早知道了。给她加，她还说：“不要不要，够了够了，还是给心心买东西吃吧。”我们不肯，她才勉强接受。

    她像自己家里人一样，帮我们省钱。

    有一阵子，我们请她额外给一个台湾朋友做钟点工，从家到那户人家要坐两站公交车，但每次她都步行着去，说：“一个月可以省几十元钱呢。”

    我有些生气，觉得她太见外了，说：“反正买菜剩下的硬币每天都有，拿去坐车好了呀。”

    她说：“我去别人家做事挣钱，却用你们的钱坐车，怎么行呢？”

    又比如买菜，她也千方百计省钱，小区周边有几个菜场，她都要走一遍，货比三家，我说：“干吗这么累，能省多少啊？”她说：“积少成多，能省好多呢！”她还跟别的保姆说：“你们这些人啊，反正没事也要去散步，为啥不几个菜场都走走？”大家就笑她太傻，又不是省自己的钱。她就说：“他们的钱也是辛辛苦苦挣来的呀。”

    最近有一次，我睡醒起来一开卧室门，吓了一跳，发现她黑着灯在客厅里吃饭。我说：“这么黑怎么吃？不会吃到鼻子里去呀？”她说：“反正我一个人吃，开那么亮干吗？”其实，平时我们一回家，总是把灯开得很亮的。

    母亲常督促我吃补品，我总是让莲也一起吃，她大多总是推三阻四，说：“我们农村人，还是少吃点，不然以后要紧时不灵的。”

    我的好几个亲戚朋友都曾托莲介绍保姆，仿佛她介绍的，就会和她一样好。一次，一个住别墅的朋友托我叫莲帮她找保姆。过了些天，小区里一个保姆碰到莲，埋怨莲怎么不告诉她这事。莲奇怪了，说：“你不会去的呀！”没想到那位保姆说：“有这个事，我好跟老板娘说，有人叫我去别墅做，叫她给我加工资啊。”莲说：“你想加工资，现在也好直接跟她说，干吗这么费劲？”那人说：“不行啊，万一老板娘不加给我，叫我去别墅做好了，那我不是没地方去了？”我听了笑得喷饭：“现在的人啊！”莲也感叹说：“这种人，好意思！”我更感叹她的感叹。来城市那么多年了，她骨子里，永远是当初那个清纯的莲，那个骨子里有着非常高贵的东西的莲。

    莲是我见过的世界上脾气最好的女人。

    一个屋檐下，不可能没有任何矛盾冲突，我冲她发过不止一次火。白天碰到心烦的事，一回家看到跟她反复强调过多次的事，她还是按她原来的思路去做，我就会火冒三丈。比如老喜欢把衣服搭在阳台栏杆上晒，丢了好几件，比如有亲戚来家吃饭，我让她多弄点菜，她却总是自说自话地弄得似乎仅仅够吃，让我很没面子。她从来都不争辩。当然，过一会儿我就觉得不好意思，跟她解释。她笑笑说：“没事没事，我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谁没有心烦的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