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中国散文排行榜(全文在线阅读) > 灯光转暗,你在何方?
舒婷
1993年10月,我从福建转程北京,应维也纳大学邀请,即将飞往奥地利。在福建驻京办事处的宾馆里,有一位小名叫阿毛的记者来找我。我向来不接受采访,虽然是熟知的朋友,也不愿破例。离家之前,我刚从国外的长途电话中惊悉噩耗,于是下来大堂见他,其实只是为了多了解些详情。那年代没有互联网,所有信息都很慢很破碎。阿毛具有记者的敏锐和优势,第一时间获知新闻,又知道我恰巧在北京,立刻赶来试探。
后来阿毛在他短短的文章里,说我“面无表情地离开,走进电梯的背影很是疲倦沉重”。
距离顾城去世只有一周左右。
一、童话诗人
—给G·C
你相信了你编写的童话
自己就成了童话中幽蓝的花
你的眼睛省略过
病树、颓墙
锈崩的铁栅
只凭一个简单的信号
集合起星星、紫云英和蝈蝈的队伍
向没有被污染的远方
出发
心也许很小很小
世界却很大很大
于是,人们相信了你
相信了雨后的塔松
有千万颗小太阳悬挂
桑葚、钓鱼竿弯弯绷住河面
云儿缠住风筝的尾巴
无数被摇撼的记忆
抖落岁月的尘沙
以纯银一样的声音
和你的梦对话
世界也许很小很小
心的领域很大很大
1980.4
这首标明写于1980年4月的手稿,应当修正为1981年。我第一次见到顾城,是在《诗刊》社举办的第一届“青春诗会”上,那是1980年夏天。
年轻诗人们搭乘各种交通工具,从四面八方陆续来到北京。《诗刊》社在虎坊桥的旧址是一座不小的院子,朴素简易的小楼房,海棠果已经累累枝头。
正式报到的那一天,小会议室里熙熙攘攘。有一位大眼睛男孩径直走到跟前,伸出手:“舒婷,我是顾城。”那年顾城24岁。
我已得知这批学员中,有《今天》的两位同仁,与顾城虽然初次见面,自是乡党一样格外亲。顾城把我拉到走廊,避在暗角里的江河,走出来亲切握手,手上有烟卷味。
这就都认识了。从此只要他们两人到会,我们便臭味相投形影不离。我们外地人借住在办公室的临时宿舍里,北京学员只能“走读”。平日里,写作修炼各行其是,听报告或讨论学习才集中一起,而江河是几乎不来的。
《诗刊》不开伙食,我们被安排在歌剧院(话剧院?)搭伙。在排队打饭菜的时候,江河告诉我,顾城很郁闷,因为安排的辅导老师严词厉色训了他。我们便去央求邵燕祥老师,把顾城调到邵燕祥老师的麾下,顾城就此获释。我们几位女诗人都划归严辰老师,他像菩萨一样慈眉善眼,对我们呵护有加。
诗会把尾声放在北戴河,而今回想,应是最经济实惠最具效益的公费旅游。
那真是青春鼎沸的夏天。几乎所有人都待在沙滩上,彻夜不眠。礁石上溅泼的磷光,飞鱼掠过海面的水花,月亮在幽蓝的天幕上,很是清凉洁净。我抱膝坐在一条大浴巾上,江河顾城则半卧半坐着。顺手捋开灌木丛上的星光点点,哦,后面还有梁小斌呢。
顾城约我去踩浪,江河会意地微笑着,他知道顾城有秘密要告诉我。挽起裤管顺着浅滩漫步,顾城掏出一个小红本,翻开内页,嵌着一张女孩的相片。长长辫子,明亮大眼睛,是谢烨。
他们的结识很浪漫。从上海开往北京的火车上,两人一见钟情。顾城害羞,假装读报,报纸挖一个窟窿偷着看。被发现了并不说破,那人只是红着脸,顾城说。火车到站后,顾城匆匆把写着地址的纸片塞在女孩手中。于是“两地书”热烈展开。唉,没有手机的岁月,顾城的诗人气质必定更加发扬光大,经受距离的考验和谢家的担忧不看好,爱情最终瓜熟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