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醒来,我会走到院子里,坐在冰凉的石头上吸烟。最初的那种轻松感只偶尔出现,后来则完全丧失,代之而来的是真实的担心。我接不到她的一字、一声、一句,听不到她的一丝呼唤。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一个个平平常常的日子,我在家里翻弄一本老先生的书——这正是那本关于东夷族的著作。关于东部沿海那个古老小城的故事看得我头脑昏沉。我在这些谜一样的古旧词语堆成的丘陵间来复奔走,钻着几千年前陌生而又熟悉的古城街巷,寻觅、探究,两眼迷茫……我注意到自己对考古学日益增长的兴趣,还有对人种学、对那些拗口的古文字的嗜好;这悄悄发生的一场变化一度使我沉下心来,并驱逐了烦腻。它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我好像从未像现在这样专心致志。我在寻找一个家族。我感到奇怪的是一次精神的知遇竟给我带来了这么大的改变,让我一时丢掉了浪漫的涂抹,只着迷于拼接和收拾陈旧的纸页。我发现这个家族有奇怪的特征、谜一样的秉性;他们多么执拗!他们突然之间就可以作出一种残酷的、义无反顾的决定……这一天我从深夜看到黎明,最后看得头痛,两眼昏花,正试着站起来,一阵眩晕使我差一点跌倒——就在这时有人敲门。我扶着墙壁,镇静了片刻,蹒跚着去开门。
淳于黎丽!
我一下倚在了门框上。她握住了我扶门的手,“你的脸这么黄,怎么了?你病了吗?”
我微笑着。我想我的脸色一定是蜡黄的。
我又闻到了熟悉的喘息声和丁香花的气味。
“我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差不多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尽了……我甚至想去找一个平庸的、牢靠的人过日子了……可是我失败了。我失败了,就什么都完了。我天天夜里睡不着,想你和你的话。这次我承认你说得对:我们淳于这一族都拗极了。所以我们常常不会有更好的命运。我甚至想……”
我定定地望着她,害怕她说出什么话。
“我真想永远离开这儿。人在这座城市太苦了,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要一次次离开……”
我没有说话。我不想问她遇到了什么坎坷:工作上的?生活上的?这似乎多余。我又一次感到了一种不能承担的沉重——这并非一个人的力量和强度所能迎接的沉重。不过它这会儿真的压在了我的肩头。我本能地缩了一下肩膀,像害冷一样,打了个颤抖。
做一个兄长可真难,我既没有拒绝也没有首肯。可我心里明白要挣脱什么,我已经忍到了一个极限。
几天之后,阳子急匆匆地找到我说:“你看,事情要糟了。”
“怎么了?你慢慢讲。”
“你看,我说她是天生的第三者胚子,你还不信。有一天我亲眼见她和一个大男人在一起散步……”
“散步!这不说明什么……”
“不,他们坐在石凳上,坐得很近。我对这点可有绝对把握——我要为你负责。一般关系是不会这样的。他们……后来我就离开了。”
我摇着头,心里却想到了那个紧紧关闭的小门。心上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有点发冷。阳子看着我。他又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到。他走开了。
一种沉重从肩头一点点卸去,覆盖全身的却是更大的悲凉和绝望。这一次,我想她会获得“成功”。这好像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
最后一点希望安慰着我。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我想到菜市场买买菜,做些琐碎的事情;后来我又去找吕擎。我学他那样在沙袋上狠劲儿击拳,直打得满身汗水,脱了上衣……
我在挂念着一个弱小的、淳于家族遗留下来的生命,她美丽而孤单,那么忧郁,也许是这个家族最后一个娇弱而执拗的生命了,她就在这座城市里,与我相距咫尺……但我还是忍住:一定不去,一定不要去敲那个窄窄的小门。
秋叶飘落下来。可怕的冰凉的秋天恰恰在这个时刻来到了。一天黄昏,阳子突然找到我,递上一封糊得严严实实的信。
我急急地撕开,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阳子在一边问:“怎么样?她的?”
我只瞥了一眼,就抬腿往外跑去。阳子也跟在了身后。
我们一直跑向了医院——她信上说在医院里等我……天哪,她竟然在那个地方等我!
一个护士,像淳于黎丽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坐在那儿。她握着床上蜷曲的病人的手,正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淳于黎丽见了我,立刻点点头,说话有点困难了。护士站起离开。阳子也跟上她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