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两宋绘画的画里画外
田中禾
以美术史家的眼光看,两宋绘画是中国文人绘画成熟的标志,是中国画发展史上的里程碑。中国画在宋代完成了艺术形式与笔墨系统的规范——题材上:山水,花鸟,佛道,人物,风俗;表现手法上:工笔,写意,白描,泼墨;技法上:线、墨、皴、染。从而奠定了中国画的基本观念和艺术方法。同时,两宋绘画是承上启下的时代。研究宋代绘画,上可溯及五代、隋唐、汉魏,理解文人绘画创作理念演变的脉络,下可廓清元、明、清绘画的源流。如果说当代书法宗源魏晋,当代中国画则须在继承两宋的基础上寻求革新。
作为一个非专业的圈外人士,我对两宋绘画的兴趣除了绘画本身,更在于绘画延伸出的文化话题。
一、两宋绘画由于突出了文学性与哲理性,建立了成熟的批评体系,使绘画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取得了与文学同等重要的地位,改变了先秦以来文学主导文化发展史的格局。二、宋代是中国历史上对文人最客气的王朝,自太祖赵匡胤起,奉行崇文抑武国策,建立了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翰林图画院,招揽天下人才。两宋皇帝都喜爱文艺,重视文学艺术。宋徽宗虽然在政治上昏庸无能,却热爱绘画书法,创造了书法界称“瘦金体”的书体,还把绘画正式列入科考。北宋时期绘画的主流化、群体化没有哪个朝代可以比拟。宋代理学的诞生,标志着中央集权政治意识形态的完备,中华人伦、道德、礼仪的规范使人性的禁锢超过汉唐(因而五四以来的文人一直高举反道学的旗帜)。在这文人主流化、社会道德伦理化的环境里,两宋文人是如何在体制与思想的束缚中寻求自由,发展个性,创造出一代艺术的空前繁荣的?这个集体道德与个性自由的问题,必然延伸出艺术发展的一系列矛盾关系:在创作观念上,主流与民间价值观的冲突与交融;正统思想与个性追求的互相影响;时代与艺术、生活与艺术的关系;在艺术实践上,继承与创新,写实与抽象;技法上,工笔与写意,重彩与白描,色与墨的变革,对于文学艺术的创作实践,都很有意思,是文学艺术家经常思考的问题,对文艺创作颇有启迪。
集权体制的成熟,大一统意识形态的形成,中华人伦道德规范的确立,使大宋王朝成为中国历史上集权政体的典范。最近两年,不断有人说宋代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经济总量世界第一,汴京城与亚历山大并为世界最繁华、最大的都市。这种从经济眼光去论述宋代的方法,容易使人忽略两宋对中华文明发展的重要性。在政治体制上,宋代通过广置庸官、闲员,扩大统治利益阶层,使官员权力互相掣肘,巩固了中央政权,成功地革除了汉唐以来地方藩镇割据危及中央的弊病;重视书院教育,通过几代学者,把儒学改造为理学(道学),确立了主流的意识形态;进而建立三纲五常的道德体系,以民俗礼法形式固化了中华民族的人伦价值观。宋代建立起的政治经济体系、教育理念、文学艺术传统,成为中华文明的主要内涵,延续至今。大宋王朝在内忧外患中能够保持319年(北宋167年,南宋152年),除了商、周,仅次于两汉。大宋的强大,并不表现在国土面积上(它是中国统一王朝中国土面积较小的一个),而表现在意识形态和文化上。这是赵氏推行崇文抑武国策的结果。
在我们的印象里,宋朝是一个软弱的王朝。水浒小说、说岳全传、杨家将戏曲,让我们看到一个外患频仍,内部矛盾尖锐,朝堂上忠奸恶斗,民间贫富不均,宋江、方腊南北作乱的混乱景象,加上北宋败灭得那么惨,钦宗投降,父子两代皇帝和全部后宫被金人掳去,造成“靖康之变”这样的国耻,南宋王朝不得不向金人称臣。宋朝的软弱,也是崇文抑武、集权政治的结果。集权的代价是地方官员无法施展才能,庸官使体制腐朽;理学与严格的礼法束缚人性,束缚了人的创造力,因而阻碍了生产力发展;这一切都加重了内忧外患。宋朝的软弱看似军事的软弱,其实是民族活力的软弱。
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在《中国史学入门》(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中论及宋代绘画,说“宋代的画多为工笔画,也叫‘匠人画’,细描细写。最著名的是《清明上河图》”。这样的论断出自一位大历史学家之口,他对两宋绘画的无知,让我惊诧。我怀疑这位历史学家在钻研经史子集的时候,是不是缺乏对艺术作品的鉴览?难道他只知道《清明上河图》?他以为宋代画院体制里只有画匠?否则怎么能对那么丰富多彩、流派纷呈、艺术观念、表现手法各异的两宋绘画作出这样外行而武断的评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