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芒比
张承志
一
这篇小文涉及三个西班牙语单词。
第三个词,在四十多年前曾奇怪地进入过我们的生活。
那是插队的后期,返城的开头。散在各地的同学重聚北京,串门聊天,无拘无束,胡乱地寻些歌唱。在版本众多的知青歌集中有一首,题目是《芒比》,它就是那第三个词。
不消说那时候不可能添上洋文注音,我连它是什么语都不知道。可那年头的事情不像现今:怪怪的它翻译得朗朗上口,有地名还有年号。而且,后来我才知道:连一个字也没翻错。
在那一八九五年的时候,芒比他离开了庄园
那个年号,1895年,居然被哼哼着牢记在我的心里。后来过了四十年,我才知道1895年是相当重要的一年。不用说地理也和年号一样,那时谁会去在乎唱的是哪儿呢:
穿过了马雅里大森林,走向那无边的荒原
我们草原知青的二流子化,就像我们的地理经济一样永远落后一步。所以,一些在山陕知青窝里唱腻过气的歌儿,两年后才轻飘飘传到我们的闭塞草原。
出去竖着耳朵寻歌——常是我自愿的任务。
从插队水平最臭的山西,学来一首浪漫味儿最浓的歌儿。这一首有股说不清的滋味,我发觉好几个嗓子不错的同学都喜欢唱它。它怪怪的叫“芒比”,刚学时我以为是个饿着肚子精神会餐、想杧果吃的歌呢,一哼才知道是它,一支小小的游击队情歌。
那时候我们虽然会唱它,但没有谁追究过歌的细节。管它什么1895,谁知道什么马雅里。好像不知谁说过这歌可能是古巴的,但没有谁在乎。当然是古巴的,歌里不是唱了“更加热爱古巴我的故乡”么。
那时歌手型的“同学少年”都喜欢摇头晃脑,借高音和变调,发泄一种满肚子莫名的情绪。只是那时弟兄们大都“老气”,还没经历过异性的体验,所以害羞的嘴里唱不出“姑娘她生的美丽非凡她那双大眼睛又黑又亮”,到了这一句就一哼而过;然后再半是引吭高歌半是向往地,大声唱出下一句:
姑娘她时刻和我不分离,愿把生命献给自由解放
四十年前也明白它讲了一个悲伤的红色小故事。引吭高歌到了戏剧化的牺牲时,接着的这句歌词总是给我以一种莫名的刺激。似乎就在那一句结束时,一个美丽的女游击队员浮现眼前。她黑瞳炯炯,身材苗条,就在弹雨之中,鲜血从她的胸膛迸溅而出。
有一天她倒在我的身旁,鲜血涌出了她的胸膛
虽然色盲一般,我完全不知1895和马雅里,更不知道芒比不是一个小伙子的姓名而是一种政治的称谓,不知道那姑娘为谁流血——但就像近年一个个患了健忘牢记综合征的同龄人,这首歌被我记忆得烂熟于胸,见了鬼一般记着每一个词!
万万没想到,就靠了这一点,四十年之后,我在古巴找到了这首歌的原版!
二
在去关塔那摩的路上,在大巴上和一个黑人搭过话,他叫迭戈,是个渊博的知识分子。
后来在关塔那摩参观时,没想到又遇上了他。他是文化遗产保护部门的负责人,你若知道一点古巴和加勒比的历史,就会明白这儿没有商周秦汉那种老掉牙的古代。凡是文化遗产,几乎都属于殖民地、奴隶、解放和独立等领域。它们细节丰富,净是书上没有的知识。
听着一个个陌生绕嘴的词儿,我常感到廉颇求学的难度。
顺序是这样的:“西马龙”(cimarrón)也就是逃亡者在密林里搭起棚子住,他们的逃奴寨被人叫作了“帕伦克”(palenque)。几年前我写过一篇《西马龙,西马龙》,自作主张地总结过两种不同的反抗者概念。西马龙是逃跑的黑奴,手持一把砍甘蔗的刀——
而到了清算日来临,即革命爆发的时候,砍刀换成了步枪的西马龙,就有了一个新名字“芒比”(mambí)。这个名字,没想到几转到了知青嘴上,它就是当年流行的《芒比》。
这个词专指造反者,尤其专指古巴或加勒比地区揭竿而起反抗殖民者的“义军”。一句话它专属于革命,不能用军队、兵士等体制内“国军”“皇军”的一套词汇来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