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去往书店的路
裘山山
很早的时候,只有一种书店,就是国营新华书店。差不多每个城市,包括那些偏远的边疆小城,都会在最繁华的市中心,立一家新华书店,它和百货公司、人民公园、人民医院、邮局等,构成一个城市的心脏。记得当兵的时候,下到连队后的第一次外出,就先去找新华书店,找到了心里才踏实。其实那个时候,是买不起书的,一个月只有六七元钱。
我们连队有个图书室,但毕竟是20世纪70年代末,藏书极少,且大多是电工学、电路学之类(我们是通信连)。我发现图书室后,天天缠着连队文书打开图书室的门,很快就把里面仅有的几本文学书看完了。于是只要能请假进城,我就往新华书店跑,一钻进去就不想出来,一遍遍看着那些渴望拥有的书,暗暗吞咽口水。那个时候书店不是开放式的,你要某本书,只能让售货员取给你。如果你拿在手上老不买,售货员会不耐烦地说:到底要不要啊?只好尴尬地还回去。不像现在,就是不买,也能在书店里看上半天。
终于有一回,我过足了买书的瘾。
那是当兵第二年,我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了一篇千字散文,得到了此生的第一笔稿费,7元钱。我一取到钱就请假进城,坐在公交车上,生怕7元钱被小偷摸了去,时时用手按着。到了站,迫不及待地冲到新华书店,就是那个我常常流口水的地方,然后土豪一样选了一摞书,全是我眼馋了很久的小说,中外都有。20世纪70年代末,书是几毛钱一本,很厚的才1块多,7块钱大概买了十几本。我拿回来,先把书捐给连队图书馆,然后再一本本借出来看(为什么如此?是因为第一次拿到其他战友没有的钱,不知如何是好)。没过多久,我又在军区报纸上发表了第二篇散文,这次字数多,拿到了8块钱稿费,我又迫不及待地跑到新华书店去,又选了一摞书,再次捐给连队图书室,再次一本本借出来。
那两次去书店,可以说是我最愉快的出行了。去时兴奋不已,回来时幸福不已。我至今能清楚地想起那家书店的样子,它在街道上的位置,和它里面的格局。后来,我们连一个战友也去了,跑回来兴奋地告诉我:新华书店又进了一批新书,你快去买呀!他哪里知道,稿费没那么好挣的,我没有钱了。
幸运的是,在那不久之后,我考上了大学,终于有了随时可以免费看书的地方——图书馆。大学图书馆的书多到让我目瞪口呆,单是里面扬起的灰尘,就足以淹没我。我一次次去,一摞摞借,过足了阅读的瘾。不过,我依然喜欢去书店,依然会从每个月的伙食费里抠出几个大洋,买上几本。总有些书,是你读过了依然想拥有的。
成都毕竟是省城,新华书店不止一家,还有专门的外文书店、古籍书店、少儿书店,等等。而且书店总是在最好的地段,规模也不输给百货公司。后来,进入20世纪90年代,便眼看着它一点点被流行服饰包围,被大小商场蚕食,最终被无边无际的喧闹淹没,直至消失。
就在新华书店渐行渐远的时候,无数的小书店应运而生,最繁荣最鼎盛的时期,成都市中心的展览馆成了书市,周遭一圈儿全是书店,起码有五六十家。都是极为简陋的棚子,却堆满了书。我们再买书时,就不去书店了,而是去展览馆。骑上自行车奔去,一家家地逛。有时为了找一本书,弯腰低头在无数家的小店里穿梭。现在想来,那才是最早的淘宝。感觉那个时候,全民都在淘书,全民都在读书。真是令人怀念。
记得有一回,我去买余华的《活着》,开始我问:你们这儿有余华的《活着》吗?被问的书店老板茫然摇头,好奇地反问我,那书名就叫《活着》?我说是。他说我们从来没进过这样的书。走到下一家,我简化了一下问:请问你们有余华的书吗?老板回答,我们没有语法书。我说不是语法,是小说。他说小学语法也没有。我没辙了,只好退出。这样问了一家又一家,大概问了十家以上,都没找到。
我走进最后一家书店。这家店里的文学书比较多,我在其中看到了很多自己认识的朋友写的书。我一排排地看,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来,那样子引起了书店女老板的注意。她走过来问,你想找什么书?我不抱任何希望地说:余华的书。她抱歉地说,我们只有《活着》。我惊喜地说,我就是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