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燃(2)

    她拿过一盒火柴，又找出一根红纸条，准备点火。

    二

    火柴捏在手指间，熟练地轻轻一划就着了，一片灼亮的火苗瞬间柔软而强烈地燃烧起来，瞬间又被手呵护着。

    在黯淡、冷清而又沉闷的氛围里，用灰黑、灰白和少许土黄等色营造的画面上，蒙克仅用一枚红色火苗和一片窄窄的引火的红纸条儿，还有随手放到脚边的红色火柴盒儿“点”破了，就如我们所说的传神的文眼使一切生动起来。红色，鲜艳的火红色，只这一点却在背景里如此鲜明，被蒙克细致、柔情甚至带有夸张地描绘着。红色把女人的手心映红了，纤细的带着芒的红光微妙地闪耀，从指缝里透映出来，映上了女人低头时的嘴唇、下巴和凸出的鼻尖儿，艳艳的如同胭脂，同时又艳红地映投到她的裙子上。这火苗、这红纸条何其微弱，又何其渺小，然而它不仅是火，它还是光，它带着被造的完美破解着黑暗与寒冷，标志着温暖与光明的诞生，而且，这火光来自母亲。

    母性的火光闪动着、照耀着，点燃了红色的纸条儿最后又引燃了干草，最后把木柴点燃，火光也更加强烈地映照着夜色残存的房间。少许，炉灶里的柴火燃旺了，在母亲灵巧的拨弄下，炽红的、炽黄的甚至带着炽蓝边沿的成簇的火苗，在松木柴、橡木柴抑或桦木柴端忘情地绽放开来，它们颤抖着、晃动着甚至跳动着、变幻着、伸缩着，啪啪地响，亢奋地舔着黑色的锅底。浓烈的干柴燃烧后拙朴的香气从炉口传出来。因生铁炉子被烧得暗红，艳光映红了母亲的前胸，热量从炉体、从烟筒薄薄的铁片传出来，又在屋里无形地扩展扩散，热流在荡漾着，缓慢地旋转，屋内的所有，甚至木质墙壁都有暖暖的快意。热流传进卧室，如果有躺在被窝里已经睁开双眼的孩子，肚子饿了，他听到了母亲做饭的响声，然后又闻到了烤面包的焦香，闻到了奶酪和果酱甜丝丝的味道，小舌头上的味蕾贪婪地分泌着唾液。——这是多么温馨甜美的早晨！

    司汤达说过，“人的一生是以许多清晨组成的”。以人生而言，早晨不单单是天体运行的物理性的节奏、节点，也不仅仅是黎明和拂晓，它还是黑夜的脱胎和光对暗的战胜，是人面向光明的善的恩赐。人，以及异类的生命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不是回返性的，所以每个早晨都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劳作的时间。所以吉登斯说：“早起就意味着使自己置身于吉兆之中，就是向天使致意。它不仅仅是时间的过渡，而且是给各种事件和实践定了调。”随着早晨的渐渐临近，白日下的一切都显示出地平线上的差异和分际。尤其当人处在生命黄昏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了不远处那道黑色的分界，那是他的限度。当黑夜沉沉地围拢过来，远处的教堂里低沉又低沉的钟声如同召唤，它契合着一种退场的状态。而夜晚又是死亡的时间，禁忌的时间，它将白天吞噬而且掩埋。尤其在欧洲的最北部，自然的极端性，漫漫的长夜极度寒冷，而后又是夏日短暂的太阳并且一直闪亮到午夜，其光明的强度立即膨胀。对生老于斯的人们而言，每一个早晨都弥足珍贵，每个早晨都意味着宗教般的祭礼，万象复旦又是诞生，是重新开始。苏醒的清新明丽的早晨，充沛的元气和精力在天地间和人体内湿润地律动，使人欣悦地面对新的日子。

    家在恶劣气候和残酷自然中，其温情更加具有对其成员的慰藉魅力。家中有位妻子，一位慈爱的母亲，只在每日清晨备好早餐就是最大的福祉了。母亲应该是迎接每个早晨的最神圣的司仪。因为她既是生命又是生命的空间，她的躯体就是所有生命生前最幸福的屋子，而又因她的存在，一间屋子才会成其为家。她以爱怜之心和勤劳之体庇佑着家人尤其是她的孩子。再贫寒的家庭只要有位母亲健康地站在门口，就不缺温情和希望。当她每天把一把火送进炉灶里，然后，淡蓝色的炊烟从屋顶袅袅升起，缓缓扭转着在天空散开，就足以证明着这个家庭的平安、有序。炊烟，是为母爱而飘起的雅歌！当罗兰·巴特谈到食物的时候，他首先想到了它有着母性模型的灵光，他言道，就其为母亲的思虑和准备而言，食物也是一种滋养物，而从家庭这个基础出发，他说他享受到了朝向新的、不同寻常的事物的离题和脱轨。罗兰·巴特这个“脱轨”指的什么？我揣摸着，它至少也包括人在母爱里沉湎于福感中浪漫的遐想！

    妻子、母亲、炉灶，在蒙克这里构成了画面全部的秘密。因为火苗、纸片的那一点一片的艳红，使母性与炉灶产生了婉约而深刻的关联。狄更斯在其小说《炉边的蟋蟀》中写道：“炉灶由于她（妻子）的到来而变得神圣了，没有她，它只不过是一堆普通的砖块和锈铁，而有了她，它就成了你家的圣坛。它在那里，可以使你忘却日常的琐事，抛开自私自利和一切微小细琐的欲念。你每时每刻都带来宁静的心灵、无限的信仰和充满心灵之爱的奉献，因为这座简陋的炉灶的轻烟带着比弥漫在人间最豪华的殿堂中的任何珍贵香料都更加芬芳的气息升向天空。”这是因为炉灶关涉着人最基本的生理需求，炉灶之火，乃是生存之本，存在之基，当人有了自己的房子甚至只是一处草棚，别的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炉灶。生的底火就在这里并从这里开始延伸、延异到丰富的无限和无限的丰富。而在我看来，炉灶的意象就是母亲的另一种象征。母亲是家，又以自身为家来孕育、生养，然后守屋为家让子女成长、成人。母亲乃是双重的房屋，即使人没有房子但还有母亲的怀抱——那当是人最始最终的精神依托。